竹染轩阴

*预警：索菲视角 索菲单箭头池震注意

*BGM：男孩像你-薛凯琪

 

 

 

昨天早上的时候，池震走了，留给我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咖啡壶里有热咖啡，面包机里有烤土司，给我一种错觉：哪怕我再早起五分钟，我也能再见到他最后一眼。 

 

今年是二零二零年，按旧历刚刚辞旧迎新过，正好他在我这里住满三百六十五天，他就从一个热带的城市回到另一个热带的城市去。

 

他的眼睛没有看过雪，但是他半生走来满身都是雪。大概就是这些又湿，又白，又留存不住的东西，把池震的形象在我的人生里堆砌起来。

 

你瞧，他甚至还给我留信。用微信不好吗？

 

大概不好，因为用微信太容易回。你来我往，又有交集，那就不是池震想要的了。

 

池震的字很好看，他在信里写：小蜜蜂，我来找过你了，可是我还是要回去。

 

“孤狼仍在野原。”

 

 

 

我刚刚到桦城的时候，是莉莉姐在带我。

 

我住在她家里，其实也是很小的一个家，按照女孩子喜欢的风格装饰起来，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讨论男人，做指甲，卷头发。我知道莉莉姐会给一些女孩子找活儿，我不想做，她也没有给我找。她说不做挺好的，只是钱就少了。我说出人头地不是靠钱，是靠出人头地赚钱，莉莉姐喷一口烟出来，看我的眼神像慈爱地看着小孩。

 

然后她死了，我却慢慢学会她那种眼神。

 

我有时候看池震，也会觉得自己是在看一个小孩。

 

开始的时候不是的，池震看着像是很油的那种大老板，骂起人来很凶很不留情面，我都躲着他走。我以为池震做这一行好久了，可是有天莉莉姐跟我说不是啊，池震以前是做律师的。我问为什么律师要来干这一行呢？莉莉姐不回答，反问我，你为什么要在夜总会工作呢？

 

她问住我了，我没有回答。我也有想过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去夜总会工作，可是你说，一个女孩子，除了年轻有点漂亮之外，什么也没有，到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要做什么？反正我能想到来钱最快，门槛最低的就是这个，只是这个答案我不好意思和莉莉姐讲。而且，只是卖酒，不是陪酒，也不需要我去往来应酬做人情，就是偶尔会遇到揩油的老男人。

 

有老男人也没有发生什么，有池震在啊，就那一次，池震反正就把我捞下来。

 

池震和我想象中的夜总会老板很不一样，他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你乍一看会觉得他也就是那种左右逢源油嘴滑舌的小人，甚至还铁石心肠不管人死活，但是全都是表象。他最心软，最善良，脑子里偷偷塞满正义，不许客人耍流氓，不让手下的姑娘去卖。莉莉姐死了以后，他去她家里关照她奶奶，他给我钱，给我工作，照顾我，带我去看很多东西。我知道换一个人池震也会这样对她，但是这个人是我，我很高兴。

 

池震会希望世界上所有的好人都过的好，哪怕他们可能没有那么好。

 

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知道我可能喜欢他。池震这个人，很有理由讨女人欢心，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太难接近，生活又好像冰窖，拉一拉他，他还要拽断绳子。

 

喜欢他的时机，大约很不正确。在池震遇到陆离之后，在池震失去一切之前。自从莉莉姐的事情过去之后，池震这个家伙的人生，就在走某种古怪的下坡路，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陆离有关。他去了警局，然后天天忙里忙外的查案子，做事情远远没有以前显得那么从容了。我看到他喝醉，看到他哭，后来他还缺钱，缺钱之后，他就与我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了。

 

开始我近乎丢掉尊严，问他要不要上楼来我家坐坐。等我失却信念，他又来寻找依靠。而当我最终可以安慰他的时候，我知道我仍然喜欢他，爱他，但和以前不同了。

 

池震，从对我吆五喝六，到和我说醉话，也就只过了半年不到的时间。

 

从我来桦城，到我回澳门，也就只过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

 

所以我一开始觉得陆离这个人是很坏很坏的，池震跟我讲不是，我就猜他鬼迷心窍。一个好人，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叫那么多的人过不好？他自己过得也不好。

 

 

 

在二零一八这个对我而言算是不详的公元纪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池震突然来了电话。

 

他说：“小蜜蜂，我来找你啦。”

 

而我在环城地铁的终点站接到了身上开了个大洞的他。

 

这时候我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女主角了，因为我头脑清醒，身体灵活，马上拨电话叫了救护车，而且聪明地打给了私人医院，让池震在半小时之内就悄无声息地得到了抢救，而不是让他躺在我怀里流干最后一滴血，然后把最后一句台词说完。

 

那么这里也就不是结局。

 

我一边趁最后的机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我回到澳门之后是要做大事业的，我确实很聪明，感谢池震让我认识到这一点。

 

陆离呢？陆离又上哪儿去了？

 

后来池震告诉我：他把酒壶留给了他。

 

我又开始同情陆离。

 

 

 

关于陆离，我知道得很少。池震知道得当然最多，可是池震从来不对我讲。池震不是不爱嚼别人舌根的人，或者说，看嚼谁的。他相信我，那些乌七八糟的烂人，有什么坏的他都会讲给我听。后来讲得少了，是把我当朋友，讲得又多了，是因为他没了别的朋友。但从来不说陆离。关于陆离，牵扯到很多池震更深更不可测的过往，难言，不敢言的情绪。他们紧紧绑在一起。要说出来，是要挖他的肉，放他的血，谁又敢呢。

 

除了陆离。

 

陆离就敢，既牵绊他，又不说明。因为那些深沉的苦痛，他们是站在一把双刃剑的两边一同生受。

 

我不敢嫉妒他的痛苦。因为实在太过于痛苦。而池震硬要和他在一处，与向自己身体里捅刀子没有区别。但是他不捅这些刀子，就没有办法挖开烂肉，解开心结，变成崭新的一个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爱上的池震，其实是由陆离塑造给我。所有人见到的池震，都已经有了陆离的影子。所有人见到的陆离也是这样。

 

我见过陆离。我很讲道理，不会随便归罪给不认识的人的。池震在信里写他是孤狼，我觉得形容得很准确。陆离是个很凶的警察，他长得很好看，这一点我承认，我觉得没有人会觉得这样一个人长得不好看。但是我还是要说，他气质上不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太凶了。倘若那天把池震换成陆离，我肯定不敢跟他哭哭闹闹地求他帮忙，陆离长得像随时都要掏枪。

 

而且他害池震做不成律师，害池震趟了浑水，害池震到这样的境地。

 

我琢磨，池震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因为长相，因为优秀，还是因为谁也讲不明白的羁绊？

 

但喜欢他，也实在很正常吧。莉莉姐的案子告破的时候，我就意识到，陆离一直以来在做的，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而没有尽头的事情，但又是一件意义十分重大的事情。

 

人已经死了，找出真凶并施以惩戒的意义在哪里，亲人的执念又是什么，不经历过，是绝对没有办法明白的。

 

陆离明白，池震明白，后来，我也明白了。

 

池震带他来我的店里喝过咖啡。但没有给陆离点咖啡，池震一进来，就明令禁止他喝咖啡。

 

陆离说：“我自己本身就不喝那个。”

 

池震说：“我得以防万一。”

 

然后池震叫我给陆离热一杯牛奶。陆离的表情看起来像要杀了他，但是慢慢慢慢又软化下去，默认了他的说法。

 

递杯子给他的时候，我特别敷衍。陆离很明显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立刻就后悔了。我不想惹池震讨厌。

 

但是陆离拍了拍池震说：“叫你不要给我点牛奶，服务生要笑话的。”

 

“笑呗！”池震说，“不好笑吗？”

 

这下我都觉得池震欠揍，但是陆离居然挑了挑嘴角。

 

那次之后，陆离自己开车来过一次。

 

他坐在吧台前面，盯着饮品价目表看了好久好久。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就问他：“池震一会儿来吗，你等他？”

 

陆离好像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没有，他不来。”陆离说，“他经常来这里找你吗？”

 

我说：“他没有。你总让他加班的，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嘛——你喝什么啊？”

 

陆离说出他深思熟虑的答案：“麻烦帮我热一杯牛奶吧。”

 

“你真爱喝牛奶啊？”我说。

 

陆离没有什么表情：“不爱喝，但是有人不让我喝咖啡。”

 

炫耀吗？

 

陆离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才发现我已经把刚刚那句话问出声了。陆离说：“有什么好炫耀的？身体不好，有人老管着你做这做那。”他的手轻轻地叩着吧台：“再说，他还带过别的姑娘来这里吃饭吧。你也会这样问她吗？”

 

他懂的。他居然懂。

 

是，池震带过警花来这里吃饭。吃很贵的牛扒，两个人聊了很多。可是又有谁看不出来呢？红酒和昂贵餐点，最后还是会被一杯热牛奶打败。池震喜欢陆离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也能被一杯热牛奶成功定义。至于他们俩伤痕累累痛苦不堪的人生，这一杯热牛奶，似乎也就可以治愈。

 

“那你呢？”我问。

 

“他管着我不许我喝咖啡，我就不让他犯傻。”陆离说，“能把我的热牛奶给我吗？”

 

我就是这样彻底输掉的。

 

另一次接触和陆离有关的事情是池震带我假借看房的名义，观察一处一桩陈年旧案发生的楼址。我跟在池震身后，假扮他的妻子，其实池震根本不知道我给自己安了这个身份。他只需要我表现自然，吸引注意，多套套话，就可以了。

 

我真心实意地询问：朝向，采光，小孩上学和周边交通。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演戏，我却觉得好真实，好幸福，好像银行里真的有至少能交首付的存款，户口本上打了已婚，明天就要搬进新居。

 

但池震执着于找吴文萱。

 

吴文萱是谁？

 

陆离的前妻。

 

为什么要找陆离的前妻呢？我不知道，反正和陆离有关系，和陆离的初恋有关系，和陆离现在无所作为以至于池震重新来向我求助有关系。我其实很难受。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事情，莫过于你看向以为能变成爱人的人，却发现自己是在照镜子。我把那些我可说卑劣的小心思尽量全都理直气壮地摆在他面前，池震假如留我我一定不会回去澳门，但是池震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经乱套了。

 

我尽全力帮他去找，就像我之前偷偷把钱塞进熟睡的他的手里。我告诉自己，现在池震谁都不剩了，你也要走了，你走之前，起码帮他把最后一个人找回来吧。

 

就，把他找回来吧。

 

 

 

池震没有亲过我。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应该，哪怕他不喜欢我。我们彻夜喝酒，说最多最多的秘密。其实气氛好或者不好，都已经有过很多次，但是即使是靠得很近很近了，也不会有亲吻。没有亲吻额头，脸颊，更不用说嘴唇。

 

开始我觉得，池震是一个矜持的好人，他多少还是有一些雅痞绅士这样小女孩子喜欢的气质。

 

可是池震亲过陆离。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咖啡馆里擦杯子，池震开着陆离的车停在了路边。我想他是来找我，我很高兴，我开始给他做手冲咖啡。手冲咖啡我是在这里学着做的，我还知道选池震最喜欢的豆子，选我最喜欢的杯子。我想要用心做，可是忍不住张望。

 

我看见车窗里，陆离睡在副驾驶。陆离真应该多睡睡觉，可是他应该回家里去睡，为什么要池震给他开车呢。我毫无道理地抱怨这些东西。反正，陆离不认识我，在我的脑子里也不需要讲礼貌。

 

其实我们离得并不近。

 

时光在那辆车里，好像静止了。陆离一直没有醒，池震一直没有下车。他们都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一点都不着急，和他们本人的作风都不相似。我的豆子磨好了，咖啡机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开水轻缓地注入漏斗，滤网上的咖啡粉末发出让人忘情的浓香。

 

然后我看见池震低下身去。

 

他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是额头，脸颊，还是嘴唇。我只知道等我回神的时候，滤网上的最后一滴水，已经镀上咖啡有如焦糖的暗金色，掉进玻璃的小壶里。

 

池震又让我明白一件事：

 

真的喜欢谁，哪怕偷着也要去吻一吻，做些胆大妄为的事情。这和绅士淑女的可没什么关系。

 

就像那时的池震，就像在公寓里凑近他的我。

 

我把那杯咖啡一饮而尽，我不懂欣赏，囫囵吞枣，牛嚼牡丹，还觉得我的味蕾被苦涩侵略得丢盔弃甲，一点点也没有尝到鼻子尝到的香味。

 

我理解他，我懂他。我想，我最懂他了。

 

 

 

二零一九年有一个很短促的冬天，在赤道周围这些散乱的迷茫的岛屿上，则根本没有冬天。

 

元旦来的时候我们走到街上去，市政府对面的广场上站着很多人，有些逛街，有些排队买咖喱粉面，有些钻进店堂去吃姜汁撞奶。蛋挞一年四季在澳门的街道飘香，我们买了半打，一人三个。我边吃边和池震说今天会有烟火燃放，叫他注意时间，一定不要错过。

 

池震抱怨着：“这有什么好看，每年不还是一样？”

 

我说：“你没有看过嘛！”

 

池震这时候本来应该接上一句还有明年，可是生生地打住了。有一点生硬，但表意足够明确。

 

我们沉默了。

 

新年的音乐在街道上飘荡，大概全世界都会播放同一首Happy New Year。

 

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

 

池震说：“是啊！”

 

我问：“池震，你想家吗？”

 

池震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说：“肯定想啦，想我妈，想我那帮哥们儿，但是在这里乐不思蜀嘛。”

 

“因为什么乐不思蜀，因为我吗？”

 

“开什么玩笑！”池震怪叫，“谁要因为一只蜜蜂乐不思蜀啊。肯定是因为澳门很美，你看，今天晚上，有烟花吧？平时，又有那么多的花园，那么多的商店，那么多的小路好逛。蛋挞，这蛋挞，桦城哪里有的吃？哎哟，这么厚一个，哪里都没有！怕不是葡萄牙才有更厚的，不是叫葡式蛋挞吗。这里没有那么多讨人厌的案子，没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我操心，不用每天上班也不用被人吆五喝六，更加不会见到奇怪的那谁和那谁谁啦……”

 

“桦城也很好的，”我听见自己说，“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啦。”

 

我们并肩站在广场，停住脚步。

 

我问他：“池震，假如说没有遇见过陆离，你会喜欢上我吗？”

 

“假如没有遇见过他，我现在就应该还是一个律师，我都碰不上你，我怎么喜欢你啊？”池震说，“不过假如我能碰上你的话……”

 

钟声敲响，烟花飞上天空。

 

我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捂住耳朵。

 

不是真的，就不要承诺啊。怎么到现在都学不乖？假如真有那么一个机会的话，他碰上我，我还是要把他送到陆离的面前去。

 

我跟池震说：“你不要乱丢垃圾啊。”上次被我逮到丢竹签在路边。

 

“我什么时候乱丢垃圾了？”池震攥紧了蛋挞的包装袋跟我喊，“我哪一次没有乖乖地去找垃圾桶？什么东西都应该各得其所，垃圾就丢进垃圾桶，还要你教？”

 

我笑了。

 

成长了，索菲！我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时候，知道笑，不会哭了。

 

“新年愿望许了什么呢？”

 

“说了就不灵了。”

 

“见鬼，哪里会不灵，这种东西信一半就好啦。”

 

“祝我来年有桃花运啰。”

 

“可以许三个的！”

 

“我就只许一个，”池震笑着说，“希望我来年有桃花运，有桃花运，有桃花运。”

 

真好。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吧。

 

 

 

孤狼仍在野原。

男孩像你，到底也去向野原。

 

 

TBC.

 

大家小年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