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冉/Cherish,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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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像画师:寒上词

为何一切还未曾消失

一个突然想写的故事



“为何一切还未消失?”他问他的朋友。


他躲在阳台上打电话。现在小区封锁了,不让出去,这个点钟也不好出门,出门的动静也许更大。他在阳台上很小声地对着听筒,唯恐吵醒还在熟睡的妻子。他现在说的话是万万不敢给妻子听见的。除此之外,他知道她最近睡眠一直不好。他们的孩子在外地上大学,据说最近也被隔离,人心惶惶,但可气的是,他也不知道打电话回家来报平安。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他的朋友用一种醉了一样的口吻说:“因为你是人。”


“你在喝酒吗?”


“怎么?”


“醉鬼的话不太可信。”他说。尤其这位朋友听起来像是在吟诗。诗人的话也是不可信的。


朋友说:“爱信不信。”


他唯恐朋友要挂了电话,那他可真就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说起来也很奇怪,人到中年,能够彻夜聊天的对象却越来越少。他似乎越来越缺少开口的欲望。可是今天不能不说。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务必要立刻得到一个解决。


“我信。我信。”他说,“那么,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朋友说:“你居然是认真的。我说,你比我更像喝醉的人。你只不过是在人群里见到初恋女友,老哥呀,多少年过去了?三十几年了。三十几年,够你们俩当年的岁数加起来,还有零余。你就看了一眼,话也没说上。你居然为了这个想要搬家。你在想什么呢?”


他着迷似的望着天上,夜间飞行的飞机闪烁着光亮,缓缓地移动。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几架飞过去。他不厌其烦地看着。


他喃喃道:“是啊,我在想什么呢?”


奇怪得很。


周末社区里组织核酸检测筛查,他和爱人就带上身份证,按业主群的通知去排队。排队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人群里好像有个人十分眼熟。于是做完信息采集,要到医护人员面前排队的时候,他鬼使神差一样,去排了那边的队,和妻子走散了。


他站在队伍的末端,看着前面的人挨个被医生熟练地捅喉咙。棉签捅一下,撅断,落在小小的试剂瓶里。好多人站起来的时候,都露出吞了难吃的东西一样的表情。他的喉咙也开始不舒服起来。


那个面善的人,就站在他旁边的队伍里。


她偏过头在和什么人说话,聊着“……孙女……上学……点都德十点半排队……”。他看不见脸,只得一个背影。她烫着卷发,大波浪,戴着金项链,玉镯子,穿宽松的棉麻质地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那塑料袋里是什么,他张望两下,没有看清,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认为不懂礼貌的没素质的人才喜欢乱看别人,于是不敢再看了。


可是,是谁呢?他想。这人倒是和他年龄相若的样子。是谁呢?如此眼熟。


接着轮到他了。他坐下来,扯下口罩,张大嘴。医护人员已经把这套动作重复了上千次,面对他的时候不像是面对一个人,只像面对一个单独的喉咙。那根长得让人有点害怕的白色棉签毫不留情地捅进来,他觉得自己喉咙上像被刺了一针。


“呕呕。”他不得不无声地挤眉弄眼了一阵。接着,他担心后面排着队的人不耐烦,于是匆忙潦草地戴上口罩,连声说着谢谢就起身了。


他从左手边离开,一转脸,就看见那个女人的侧脸——她结束了谈话,刚刚拉下口罩,也准备张开嘴。


那是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张侧脸!虽然他只见过它被丰富的胶原蛋白和充沛的青春填充的样子,但是奇迹般地,他也能够认出支撑这副容貌的骨骼。那双眼睛因为眼尾的纹路狭长了许多,可是,仍然是秀美明亮的。


一下子,他好似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在扬尘的水泥地上,学生们列队站好,上体育课。其实也就是围绕着操场跑圈,跑过之后,很多人就会聚集起来三三两两地闲话,男生们也许打球。他那天不想凑热闹,也不想跑步。他找了一片阴凉的地方坐下,靠着学校里那棵不知道多大年纪的老榕树。气生根垂下来,好像一重一重帘幕。


她发现了,走过来。


“你怎么了?”她轻快地说。


“我不舒服。”


他看见她用一种友善的怀疑目光上下打量他。他拼凑了一些话来为自己作证明:“真不舒服。我……我……喉咙痛。”


她说:“张开嘴,我来给你看看。”


他知道她家里有人是做医生的,她好像也想要做医生。他总是看到她煞有介事的给相熟的朋友检查,看看眼耳口鼻,或者如果是关系很好的女朋友,还会伸手去按按腹部,然后凑起脑袋说些别人听不见的话,爆发出一阵年轻女孩子特有的那种快乐的笑声。


“不要吧。”他说。


她笑着:“看一眼。是不是骗我呢?”


他无奈地张开嘴。


她掏出一面随身的巴掌大的小镜子,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阵,然后伸出手把他的下巴合上,亲昵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


“看不出什么。”她说,“你没有事,大骗子。”


她的口吻是嗔怪的,所以他不觉得自己受到诽谤。


他说:“我可没有骗你。只是可能还没有痛到那种能被看出来的地步。也有可能是你学艺不精。”


接着她两条细长的眉毛竖起来,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不!”他立刻说,“不是你学艺不精。原谅我吧,我说错话了。”


她乐了,笑着一敛裙摆,在他身边也坐下来。


夏天的风在他们的身边和眼前转圈。太阳的光斑十分活泼地在脚旁跳舞。这是很晴好的一天。


“很快要到毕业的时候了。”她说,“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提起这个话题,他觉得有些窘迫,因为他的成绩远没有她好。他说:“我想去当兵,做飞行员。”


“那可难呢!”


“是的。”他说。但是他发现她看他的眼神里有些钦佩,就把自己的渺茫的希望藏起来了,羞怯地享受了一会儿她的注视。


“你呢?做医生么?”


“是的,我想做医生。不过还没有想好。我家里有一个亲戚家的女儿,听说去上海找了文员的工作。大城市可好哩。”


“可是你一个人去恐怕危险。”


她不以为然地甩了甩两条黑亮的辫子,笑嘻嘻地说:“我可不怕。你不也不害怕入伍,不害怕上天开飞机嘛!”


“是,是啊。”他说,捻了捻手指。和她在一起说话,他总是觉得有些紧张。


“真有危险,你来救我。你会吗?”


“我会的。”


他们之间忽然没有人说话了,空气变得有些滞重起来,让人有些难耐。好像心里,眼里,有什么发痒。可是谁都没有道出。


许久,她开口了。


“再让我看看你的喉咙——”她恳求道。


他顺从地张开嘴,一声哨音却在这时嘹亮地响起,他们于是一齐望过去:体育老师嘴里叼着那个银亮的哨子,正威严地望着他们。


他险些闪着了下巴。

 



他从这一瞥中看到了太多,可这终究只是一瞥而已。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指定的出口,左右张望着自己的妻子了。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一副表情,但他心里自觉是有些惶惑的。


那种难耐的,发痒的感觉,夏天跳舞的光斑,转圈的风,全部都在。丢了的只是三十年时光。妻子看到他发愣的样子,过来挽住他的手,问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他醒过来一样:“没有,没有问题。”


“你是不是也觉得捅得难受?那个医生在我喉咙里,刮了好几下。我干呕了好久呢。”


他心想,确实,好像用剑把他的喉咙劈开了。


但他说:“还好……还好吧。你想吃什么?”


“昨天的剩菜还在冰箱里呢,不吃浪费了。”妻子说,“下次应该做少一点。”


“是,”他说,“那时候光想着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要带饭了。结果是个周末。”


“也不知之后能不能正常上班。”


“给儿子打电话没有?”


“打了,就简单说了两句。他好着呢,乐不思蜀。”


他被“乐不思蜀”四个字逗笑了。他说:“哎呀,也不知道在外面野惯了,还知不知道回家。”


妻子说:“放假了自然就回来了。学校哪里有家舒服。”


说着他们就一起回家去,热了剩饭吃掉。下午收到通知,小区封锁了。业主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这次封锁,哪户被隔离了,健康码是否变色,等等。他和妻子不得不接打好几个电话,处理各自公司和单位的事情。


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晃动着那个影子。一会儿是那两条黑亮的辫子,白裙子,一会儿又是大波浪卷发,金项链,玉镯子,红色塑料袋。


当年他体检的时候,测出视力没有达到标准,无缘飞行员。按照近视标准算,他近视了0.05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的人生轨迹总之就这样和他的幼稚的理想分道扬镳了。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他没有收到理想的大学通知书,家里商量了一阵,决定他不再念了。就此他南下去大城市碰碰运气。


他没有变成神气的,勇敢的飞行员,成了大都市里一抓一把,能够被称呼“x总”的那种普通的中年男人。二十几岁的时候,他为了追赶潮流,咬咬牙报了班学英语。他在班上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在一家外企做财务,精明能干,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和她相比,他又是显得稍微有些笨拙的那个。不过他们一直很要好。


他们恋爱,结婚,生子。


三十年前,他没有手机,更不要说微信,QQ,人们很容易就会失散。他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他的青春的感情无疾而终。她做成医生没有?她和谁结婚,什么时候有的小孩?她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到这城市来?他都不知道。


可是居然今天遇见了,他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小区,而从来没有见过面。


三十年。什么都该没了。可是怎么会还有?他深爱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庭。他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没有想过要去更改什么。回望过去,他虽然有叹息的时候,但还是常常带着感恩的微笑。


但一切怎么还未消失?


他觉得十分的痛苦,像是今天给他做核酸检测的那个人把棉签头落在他的喉咙里一样。一种古怪的愧疚折磨着他。另一种已经成为不可能的渴望也在折磨着他。


一时间,过往的遗失的好时光,涌上来把他淹没,把他裹在麻袋里痛揍一顿,让他哀哀叫着,却只能闷声挨打。他简直受不了,一时间竟然仿佛非离开这个小区不可,他不能被和他的旧情和旧梦关在一起。他要走得远远的。


于是这一晚上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血来潮地打电话给了朋友,乱七八糟地把心里不可能付诸实践的那些想法,都说了一通。


朋友说:“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要旧情复燃?”


“这绝没有。”他惊叫道,紧接着又赶紧捂起嘴巴。“怎么可能呢?”他恶狠狠地说。


“那你愧疚什么呀!”


他忽然想起了金庸的小说来。他说:“我是觉得,唉。我是觉得我问心有愧,不识好歹呀。”


“可你是人。”朋友说,接着打了一个很长的酒嗝。“人很容易这样,人都是不识好歹的。”


他又看向天空,刚刚那架飞机飞过,在纯色的,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幕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喷气的痕迹。久久没有消失,像横亘在穹宇的一道伤疤,在极其缓慢地弥合。


只是还没有消失。他想。还没有消失。


这时,寂静的小区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鸣笛。不知道谁的电动车给碰了,那车子的警报正在尖叫。他站起身,忽然从阳台一侧看到主卧的灯打开了。接着他听到妻子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妻子站在客厅里,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她的眼光十分地威严。


“睡吧。”她说,没有问他为什么醒着,人们总有无数个理由在夜半醒来——她也醒来了。“还记得业主群里通知吗?明天我们要早起买物资包。”


而他点了点头,悄悄挂断了和朋友的电话。因为我是人。他想。在心中默念着。而生活一直是这样延续。


当晚他在妻子的身边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架飞机轻快地掠过天际。


碧空如洗,它的身后了无痕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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