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冉/Cherish,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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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像画师:寒上词

轩车迟

原创武侠


自我从家中逃婚出来,有多少个日夜,我已经数不清了。我掰着手指头算这些日子,猜测家里的人要过多久才能忘得掉我这个不孝的长女。也许已经忘了,也许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忘,不过不论如何,我都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


问玉山庄的大儿子是个傻子,起码我觉得他是个傻子。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从来夙兴夜寐,一刻不停地练他家传的掌法。但是每到了要和我比试的时候,他总是特别轻易地败下阵来。往往是我刚拔出我的剑,乱挥两下,他就“哎呀”一声,被我架住了喉咙,之后还要笑嘻嘻地拱手说承让。


不管他是真的于我不敌,还是故意要让着我,他都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我爹和我娘聪明了一辈子,唯独在给我许婚这件事上最糊涂。让我嫁给问玉山庄的少主,还不如我一剑劈了他,自己去问玉山庄做少主。我想总要有聪明人出来做正确的事情,于是我秉持着不想造杀孽的慈悲心肠,在一个清晨收拾行囊,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


我所带的东西不多,除了盘缠,干粮和陪伴我多年的一把剑之外,就只有一本已经被翻得卷了边的江湖人物钞。在那江湖人物钞里,有一页载着我神往已久的女侠。


苏七,小字晚晚,江湖上人称苏七晚。苏七晚是一个奇女子,看名字就知道。她爹娘都曾经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一式孤竹剑风华无双。苏七晚是苏家第七个女儿,上面排有足足六个兄长,然而苏七晚却成了孤竹剑唯一闯出了名堂的传人。没有人知道苏七晚今岁芳龄几何,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江湖顶尖的剑客,兼还美貌不可方物,却至今没有嫁人。


那本江湖人物钞上评价她说:“霜雪一剑,冷月一身。”


江湖上的女子,有不拘一格,自由行走的,也有像我一样深居简出,等着嫁人的。在知道有苏七晚这么个人以前,我也以为我最终会像所有深居闺中的女儿一样,所有对江湖快意的幻想,会在出嫁那日的女儿红里初尝,也在出嫁那日的女儿红里终场。


但苏七晚让我有了新的渴望。


我从江南出发,漫无目的地走,去各处试我的剑,去各处遇人的刀。我先后跟过两三个师父,他们最后有些消失了,不告而别;有些缠绵病榻,最终死去。我向他们每一个人都问过苏七晚的事情,他们每一个人告诉我的故事都不一样。


第一个师父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侠,女侠不让我叫她师父,她对我谦虚地说,未得师门允许不能收徒,只准我叫她师姐。可是我这位好师姐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师门,她让我这样叫她,只是因为师父听起来过于显老。我能够理解这样的做法,因为师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美人讨厌时光,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起苏七晚,师姐与我相见恨晚,只道苏七是她这辈子最佩服的女人没有之一,哪怕要她承认苏七晚比她美上十倍,她也不会更改自己的判断。我边听边点头,心说不愧是苏七,毕竟上一回我和师姐偶遇武林天下第一美人,师姐当天就喝下去一坛子酒,再吐出来的,就是比江水还要长,抑扬顿挫、合辙押韵的酸话。


师姐说她以前被男人骗过,但是被骗当然不是她的过错。错全错在这个男人,怪他为什么生得那样俊朗,说话又那样好听。师姐和他走遍了名山大川,看遍了风花雪月,许遍了沧海桑田,她把剑收进匣子,把志向关进箱子,为他梳髻鬟,着云裳。但等到她快要忘记怎么使剑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气势汹汹的妇人打上门来,竟是那男人结发的妻子,已经与嗷嗷待哺的幼子,被冷落在家中七年。


她说:“我当时又羞又恼,只想着为什么我忘了如何用剑,否则定要将她一剑穿心,不让她再多说半个字出来。”


她又说:“好在我当时忘了如何用剑,不然就要杀错了人,只应当杀掉那个男人才好。”


她还说:“所以我如今就学苏七晚,一剑在手,不过情关。”


师姐说,是苏七晚路过在月夜桥头抱着剑匣子大哭的她,重塑了她的意志和灵魂。苏七晚陪她练了整宿的剑,告诉她:“嫁人要嫁情投意合,志趣相当,心神相交的人。没有的话,不嫁也罢。”


师姐的苏七晚没有学到家,她最后还是嫁了人。嫁了人的师姐不再做我的师父了,她临行前在轿子上握着我的手说:“师妹呀,苏七晚也不是全对。”


她笑得那样幸福,那样娇羞,我点着头,却没有同意她的话。


我转拜了另一个师父。这个师父是一个中年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提防他,唯恐他也是个骗子,随时要去偷走谁的心,再交给别人去摔碎。不过恐怕是我多虑,因为我这个师父似乎把所有的心力都交付给自己的剑了,说话难听得很,让我有一阵非常迷信他的实力,否则没办法解释他是怎么活到今天这个岁数,还没有被人给打死的。


这位师父对我口中的苏七晚不以为然,他眼中的苏七晚和我眼中的十分不一样。他说:“也只有你这样的小丫头,还相信苏七晚是个仙女一样的人物。照我来说,苏七晚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再说了,她长得比起第一美人来说绝对差得远了,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跟在她身后,捧她做江湖第一剑客,武林五大高手。她说不嫁人,实在是眼高于顶,孤陋寡闻。倘若见到了我,恐怕她就再也不会提什么不嫁人的事情了。”


我问:“你与她比试过吗?”


师父道没有。


我又问:“你见过她吗?”


师父道没有。


我愤愤不平地说:“那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论断呢!”


师父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憋了很久,才对我撂下一句话:“总之,苏七晚根本就不是为的剑才进的江湖。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俩最后不欢而散,再也没有见过面。临走前我奉劝他:“你最好学学怎样说话好听,不然你也绝对讨不到老婆。”他叫道:“我曾经也说话好听,曾经也有如花美眷相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却好像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再也说不下去。


我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人是我的师父,所以我又去找我的下一个师父。


下一个师父也是我最后一个师父,他是位耳顺之年的老者,自称仗剑老翁,乍听之下十分了得,只是有天他喝醉了酒,跟我悄悄地说这名号的意思,就是拄着剑当拐杖的一个老头子。


我和他说苏七晚,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谁。后来想起来了,他也不管她叫苏七晚,他只叫她苏晚晚。他和我说:“黄毛丫头生得晚,你真不知道苏晚晚有多么恨嫁。”


恨嫁?我疑心自己听错了,苏七晚怎么会恨嫁呢?


师父对我侃侃而谈:“你师父我当年,和孤竹剑很有几分交情。苏家七丫头,生得玉雪可爱,才情过人,从小是按标致的大家闺秀娇养的。她上面有六个哥哥顶着,哪需要她日夜不休地练功吃苦呢?她读了满脑袋的话本子,又有着一对神仙眷侣似的爹娘,满心只想着有美满姻缘。哪里知道后来……”


他不说了,我却知道,苏家满门男丁,居然没有一个能当得起孤竹剑传人的重任。后来苏七晚机缘巧合拾起了剑,蒙尘的宝玉从此放了光华,她就再也没有把剑放下过。


如今看看,是再也没有,还是再也没能呢?


“晚晚做下的决定,没有谁能够更改。她最大的愿望是想要嫁人,那么谁说话都不好使。哪怕他们都说她举剑的目的不纯,哪怕他们都觉得她唯有一片丹心付向孤竹剑才算对得起她的声名和天才,哪怕天下都飞起流言蜚语,她也还是向所有人骄傲地宣告,她想要嫁一个如意郎君。”


师父好像很为她自豪。


我说:“可是,她嫁人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师父摇了摇头。


我忽然又想起师姐对我转述过的,苏七晚说过的话:“嫁人要嫁情投意合,志趣相当,心神相交的人。没有的话,不嫁也罢。”


如今看来,恐怕并不是要劝师姐不嫁。


师父叹了口气,说:“苏家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大。我只记得她叫晚晚,江湖上的人却都叫她苏七晚了。如今她的志向也许早已改变,毕竟再天才的人,也不能随便就做了江湖第一剑客。跑来江湖闯荡的人,有许多最后都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丫头,你呢,你的初衷是什么?”


我回头想想,本来以为自己会忘记故人的面目,爹娘的容貌却仍然那样分明,就连和问月山庄那个傻子大公子比武的画面,都依然清晰如昨。


我心里忽然发生了动摇。


于是我说:“师父,我想家了。”


他便慈爱地摸摸我的头。


仗剑老人年纪已经大了,很快驾鹤西去。我为他戴孝,没有再拜别的师父。这期间我一身白麻衣裳,在江湖上一个人行走,想要回答师父最后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成了人们口中的独剑孝姑,像一个江湖上的幽魂,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却越来越想回家。我甚至想,回去就算嫁给那个问月山庄的公子,又怎样呢?


于是孝期满后,我启程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终于见到了苏七晚。


岁月没有放过这位美人,但她有着超越岁月的坦然的美。我看不出她恨嫁,也看不出她有了志向的更改。她背着孤竹剑,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一身光华。


我问她:“你嫁人了吗?”


她说:“嫁了。”


我惊道:“是谁呀?”


她指了指身后,我越过她的肩头望去,她身后却空无一人。


苏七晚笑着摇头,说:“是孤竹剑。”


我恍然大悟。苏七晚本质上不是要求如意郎君,是求情投意合,志趣相当,心神相交。一把像孤竹剑一样的好剑当然能够做到。而与剑做到这个地步,也无怪她能成为江湖第一剑客了。


她显然知道我,见我已经不戴孝,便说:“你已经不戴孝了,那么不该再叫你独剑孝姑。你去了一身孝服,现在是要去哪里呢?”


我说:“原本是要回家的。可是,我忽然想起我是为什么而来江湖,就不再想回去了。”


她的轩车来迟,我本就不要它来。这念头虽是由传闻中的苏七晚作了启发,但真正是我自己期许的未来。


我拜别苏七晚,调转马头,扬鞭疾行。


她照旧是我最敬仰的人,因为我知道,我们本没有什么不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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