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染轩阴

诸葛青早前跟王也说，要给王也一个惊喜。

他们两个走在香港的弥敦道上。长长，长长的弥敦道，维多利亚港的游轮和灯火在远处辉煌。诸葛青倒着走，看着王也，他今天穿水磨蓝的牛仔裤，海边夜风凉，还搭了件小开衫。倒着走路的动作又有点俏皮，像是大学新生，毛头小子一个。王也对着他走，光照在诸葛青脸上，把他那狡黠的神态照得清清楚楚。

王也问：“你要请我坐游轮吗？”诸葛青说：“那太俗气了，少爷肯定坐过很多游轮，想来也不差这一艘。”王也耸耸肩膀，又问：“你要给我买戒指吗？”诸葛青知道他是在说Darry Ring的戒指，又笑：“我给你买戒指，必定是在你想也想不到的时刻。”王也泄气地点点头：“对，祖宗说的都对，那，你买玫瑰送我吗？”诸葛青抚掌大笑：“看来你是真的没辙了。我怎么会买花送给你？”

“……今天不是我生日嘛。”王也自己也觉得说不通，抓耳挠腮一番，讪讪地看着诸葛青，觉得就不应该掺和进这个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游戏里边来。诸葛青听他这样说了，感觉达到了捉弄他的目的，就停下来，等王也走两步，便松松地捉住王也一只手。他捉得松，王也却一下子攥紧了，诸葛青抱怨：“王道长，力气太大。撒开。”王也说：“不撒。”诸葛青意思意思挣了两下，没挣开，作罢。

他们于是改为牵着手走在弥敦道上。

长途的旅行并不一定使人疲惫。诸葛青和王也一路走来看过的不止青绿山水，更有人情冷暖。烟火气是很能疗愈心中伤痛的。就像他们赴港来，尽管海关的排队状况一如既往的不尽人意，港岛的狭窄街道与拥挤人潮也让人有些窒息，但是跌跌撞撞间，总能碰出几星奥妙火花，叫人目眩神迷。现如今来港岛的外地人里，买奶粉的人已经少了，多的还是买化妆品和电子产品，当然不乏食客，情人，精英商人和游手好闲者。诸葛青曾经跟王也说这些话题，诸葛青说这事实上仍然不能算是成功入世，他们始终是以观众的视角看人间冷暖。王也反驳道，这比起一无所知已经很可以了——你看得不开心吗？

开心的，也更开放些，还是有所变化。毕竟，一年以前，王也分明只会借着酒劲亲吻诸葛青。这需要太多的先决条件和必然巧合，诸如此类。然而事实上，刚刚，就在幽暗的小巷，诸葛青和王也刚刚亲吻过。再早些，山顶咖啡厅的卡座里双唇亦要相接；再近些，海风里也亲吻，弥敦道上，毫不怕瞧。恋人就是这样，哪怕再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总至少间歇性的，喜欢亲亲热热地在一处。王也和诸葛青不能免俗。他们有时候不腻歪了，清淡得像是君子之交，可是腻歪起来，能够甜得人发慌。爬山的小火车上，他们坐在车头，树枝和秋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一把伞就能遮盖的小状况，这时候倒有摧枯拉朽的气象。诸多情人依靠拥吻的时刻，诸葛青和王也在这样的环境下玩指相扑。幼稚死了。但不管有没有人看他们，他们专心致志。

有酒醉的男人们，在海风中大声歌唱。头发向后扬起，歌声被吹起来飞上天空，飞到他们的耳朵边上。他们唱《千千阙歌》：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他们想来也是慨叹与喜悦并存的，虽然与王也和诸葛青的慨叹和喜悦并不是同类，但情感上是共通的。这样的歌声，就非常具有感染力。王也和诸葛青都不是广东人，对粤语的印象只停留在TVB和伤心情歌，但这首老歌的旋律一出，居然都能够跟着唱上两句。

诸葛青摇着王也的手唱得乱七八糟：“都比不起此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啊，因你今宵共我唱……”

王也偏过头，眼神深深浅浅地看他。他们这时候已经步近港湾，王也终于发现诸葛青手里事实上捏着两张船票。

诸葛青问他：“你上次说我是九千零一岁，那么，敢问小王道长，你多大啦？”

王也当时本来是要逗他，没想到居然还要有售后服务，毫无准备地说：“我？我怎么说也要和你混个同年吧。比你大一些更好，我就九千零二岁好了。”

诸葛青大笑。

“好啦，”他说，“到现在我们王道长总算承认自己的确也是个千年老妖怪了。我要对你说的是，我的确准备和你一起去坐游轮，也的确准备给你买一只戒指。玫瑰花，假如我们从游轮上下来，能碰见可爱的卖花女孩，那我就送你玫瑰花。这就是我对你生日的全部安排。”

王也说：“老青。你敷衍我啊！惊喜在哪里呢？”而且居然还要提到卖花女孩。

诸葛青说：“这就是另外一件我要对你说的事情。”

他们停下步子。天上有星星，平行处的灯光也是星星，海里面倒映的也是星星。他们置身于半人工半天然的，这样的星河里，像两颗距离以光年计的独立行星，又像两尾迫切期待相濡以沫的鱼。这时候他们眼中的彼此已经和许久之前不一样，但也已经说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我祝你生日快乐，王道长，”诸葛青说，“我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乐，祝你最终知道自己所求，祝你没有求不得。当然，还要祝你永永远远地喜欢我。”

王也说：“这也算是祝福吗？”

“我本来是会永永远远地喜欢你，所以假如我的祝福成真的话，这就能成为天地间大圆满的一个事情了。”

王也知道，的确，确实是这样的。可是这一切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人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是这样。人生真是越过越简单，越过越小啊。所以，也算是惊喜。

是以一切都比不起今宵美丽，盖因一切已经完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