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冉/Cherish,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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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像画师:寒上词

【也青】点灯记•南浦(完)

写完啦!来自存稿箱,应景的送行

对不住,好像这一盏灯也青不足……

我其实挺喜欢姚航小朋友的

 @蓝裳茜衫 学姐我好全乎了!上学了!



点灯记 南浦



从黄山出来之后,诸葛青和王也在千岛湖坐游船,游船上包午餐,吃很鲜很小的湖虾湖蟹。王也最不会对付壳壳脚脚硬梆梆的玩意,于是诸葛青难得露一回手服务一番,把壳扒好了呈给他也总。王也吃得神清气爽,诸葛青忙里偷闲也没停过嘴,不多时三大盘子都被吃个干净。诸葛青点的菜,王也心里没数,跟老板一问,才知道他两个居然下肚整整四斤,不由咋舌。再加上他还意犹未尽地觉得没够,就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诸葛青和王也在黄山逛了一趟街,一人买了一件文化衫并一把行书潇洒的折扇,诸葛青那件黑底白字:江湖。手上折扇:难得糊涂。王也那件就白底黑字:无为。手上折扇:道法自然。这神棍一样的装扮当然非常惹眼,遑论诸葛青牛仔裤腰低,抻抻手脚就是一截弧线,是个女的基本都多看他两眼。王也光风霁月的出尘脸上安一双不善的眼睛也盯着,时刻注意伸只手过去给他拽一下,心里骂骂咧咧,个没正形的。


船老板是个四十来岁,肤色黝黑,个头矮小敦实的渔村男人,大约是因为跑生意的缘故,尽管心思说不上玲珑,也十分健谈。见两人面相不凡,旅程中就来同他们神侃。诸葛青不摆谱的时候都是很好亲近的,现在心情不错,就冲这位老实人胡诌大堆风水要义,听得船老板五体投地,还拿来二锅头请酒助兴。盛情之下,诸葛青欣然答应,王也对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不想拂人面子,使诈偷换成白水,诸葛青豪迈地和他们两个对吹,居然很显出几分海量。


酒过三巡,大家心窝子里的话都掏出一点来,哪怕人精似的诸葛青,也大方地分享出接下来的旅游计划。他是从网上查的攻略,一路向南,候鸟一样。下船转长途汽车,可以直达杭州,路上经过盛产胎菊的桐城和风情质朴的乌镇,还能再欣赏一番与宏村有别,但同样秀美天然的水乡风光。之后他们计划在西湖边上逗留两日,逛过夜市吃过叫花鸡,还有诸葛青心心念念的蜜汁莲藕,玩够了再去嘉兴游南湖吃粽子。船老板听说他们的路线,又知道时间上不赶,就很是劝了一劝。他道现在霜天白露,路上奔波很不爽利,不如等船停渡口,去他们家的农家乐呆上两天。两天过后要下雨了,等过了这一场寒,再走也不迟。


老板语意诚恳,话说得清楚,两个闲人当然没什么拒绝的道理,尤其一路上尤其热衷广结善缘的诸葛青格外乐意。此人丝毫不知道什么叫做吃一堑长一智,因果是有一桩遭一桩,王也拦不住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爱咋咋地,反正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干脆体验个够本。一个诸葛青一个他,能怕什么呀?由着吧。


及至船下,跟着船老板一家坐小巴车向村里去,王也才感觉到似乎此行不虚。他不常在外行走,不甚能确定这是哪一省界内的地方,只知道这一座小镇依山傍水,十分灵秀,人气兴旺,是真正居家过日子的聚落,还没怎么被开发过。船老板说的农家乐,大概也盖得粗放,只能招待几个合眼缘的散客。可能有些人会嫌弃这里粗陋,但是正合了诸葛青跟王也的心意。太精致了才不好哪,你看看宏村。


他们驱车是去镇里。船老板说他家在姚庄,他们一庄的人半拉都姓姚,他也姓姚,叫姚广盛。姚广盛交待说乡下的房子还在装修,湖边上水嗒嗒的没收拾好,就不领他们去了,可以住在镇上,吃喝玩一个电话,立刻派车来接他们过去。


王也观察起来,镇上有楼房,就是那种封顶八层的小洋楼,方方正正,没什么美感。沿街的铺面倒做得红火,依傍镇子的村庄里面但凡要置办什么,都来这里,逢集日也都来这里。有摆宴席的,还可以从镇上饭点叫整桌酒菜,店家不讲究卖相,直接拿好多个塑料袋子装了,找人骑突突突的四轮板车送过去。总归都是下肚的东西,摆盘只是店里的闲情逸致,除了款爷没人在乎,肉还不够好看吗?那板车上有时候还顺便做个生意,搭人上乡下或者回镇里都是有的,意思意思付两张毛票就算。


诸葛青跟老实巴交的姚广盛玩笑:“我们也是这两张毛票的待遇?”


姚广盛挠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答话,王也趁气氛还没尴尬到无可救药,赶紧放大嗓门问些七七八八的问题,比如住哪儿电话号码多少,这啊那啊。姚广盛逃出生天,再一一回答,王也飞个眼刀给诸葛青,狐狸还对自己的幽默颇自得,被这样来上一下挺委屈的,故作温柔小意去捉王也的衣角,把王也鸡皮疙瘩吓掉两身。姚广盛问及晚饭怎么安排,诸葛青说做素点吧,我旁边这位是个刚下山的道爷,不怎么见荤的。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他体贴还是烦他老拿此事出来说项,总之抓紧时间补充: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尤其不能淡。素可以,不能淡。姚广盛肃然起敬,一叠声答应,转脸好声好气吩咐给老板娘。


跟姚广盛不一样,老板娘白净富态,样貌年轻,说是与他同岁,看上去至多三十。她并不姓姚,大名叫做刘倪玲,讲话温声和气的,但绵里藏针,比她丈夫不知道精明多少倍。刘倪玲精明,人品也不差,人缘好得没话说,这一片好多人认识她,路上都热情地打招呼。同辈小辈叫她玲姐,小孩儿叫玲姨,老人家叫玲子。诸葛青觉得他们不叫她大名约摸不全是因为关系亲近,他反正特别佩服生养在南方的姑娘取这么一个nl混杂的名字的勇气。刘倪玲听丈夫说话也不找笔记,只是答应得妥妥的,姚广盛话音落下,她立马就接上,指给也青两个住宿的地方。


那是前两年批的宅基地,姚家拿来盖了一栋四层的招待所,装修说不上很精致,干净就算优点。刘倪玲在三楼给他们开了一间屋,挺抱歉地笑笑:“哎呀不好意思,只这一间空屋,大床房,不介意吧?”两个人心里都想太好意思了,这怎么能介意呢。王也看诸葛青一眼,说:“我这个朋友他跟男人睡一屋过敏。”诸葛青赶紧跟惊讶的刘倪玲摆手,没皮没脸还在那笑:“你特殊嘛!”王也鼻子里出气,高兴了,仍然说:“嗬,真的是谢谢我们诸葛先生抬举。”诸葛青挨过来跟他勾肩搭背。


姚广盛说:“你们俩朋友感情真好。”诸葛青一本正经的解释说那可不,这不叫朋友,叫过命的兄弟。刘倪玲一个劲的笑,也不知道是笑什么。


他们在三楼房间门口又这么你来我往,主宾尽欢地聊了一会儿,突然四楼一间房门咔哒一响,有个人走出来。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高个,瘦削,黑眼圈比王也都深沉点。他气质还没变得社会,但是刻意蓄了一点胡须,不伦不类之余,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沧桑。船家夫妇见他出来,神色都微微地变了变,笑得不那么全情投入了。王也心里一动,但是又看不出这三人身上有仇,关心忧虑倒是多些,不由得猜测是不是船家的儿子。


“小航,出来啊?”还是刘倪玲问了一句。


青年点头:“叔,婶。”


“姚航你别乱跑啊。”姚广盛说,口气有点生硬,刘倪玲不赞同地拉了他一下,他才刚反应过来似的缓和了调子:“晚上回村里不?今天在那边开伙。”


姚航含混地动动脑袋,说不好是点头还是摇头,然后露出个安抚性质的笑脸,径直下楼去。除却背有点驼的毛病,姿态还算是大大方方的,王也看出他对这两人有点亏欠,但是因为很亲近的缘故,还尚且可以应付过来。他下了楼出门去哪,王也还没那么神能猜的出看得见,加上不想管闲事,就收回目光。


船家夫妇对视一眼,刘倪玲说:“刚刚那个是叫姚航,我们村里一个侄儿,这些天暂且住在这儿。他人挺好的,就是有点认生。”姚广盛附和:“是,要是他阴阳怪气就不必跟他说话的。”然后又给他老婆拽了一把。


这一打岔之下天也聊不成了,船家夫妇让他们先好好休息,转转也可以,就匆匆离开了。王也一偏头看见诸葛青那双顾盼生辉的狐狸眼睛,手心里嗖的一凉。


“我的祖宗,我的神仙,我的老青哎!”他心如死灰,“您还要管哪?”


诸葛青笑:“走着。”



送走船家夫妇,诸葛青和王也把行李简单地收拾一下,就达成了共识,决定歇个午觉。房间里这张床并非KING SIZE,但并排躺下两个成年人还是不成问题。


“来来来,躺下,试试床软不软。”诸葛青说,“黄山上边那是个什么玩意,还说席梦思,骗子。”


王也不理会他资产阶级少爷作风,上去就是一个挺尸,然后对诸葛青竖大拇指:“特软,特舒服。”激情邀请诸葛青跟他同床共枕。诸葛青从善如流,啪倒他边上,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诸葛青抽疯,赏给王也一个啵儿,王也哎呦哎呦地叫着受不了,肉麻死道爷了,诸葛青就一直盯着他,好半天了,王也演不下去,转回来还他个啵儿。笑骂:斤斤计较。诸葛青当夸奖收下。


他们和衣躺下,抵足而眠。先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废话,两个人讲一点都不好笑的八卦,比着谁更像中央空调。这个活动不能支撑很久,因为午后这么一个好时段,实在是好睡。这时分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非常安静,只是依然被浓厚的生活氛围笼罩着。窗帘没有拉上,他俩被子盖到一半,午后温和的阳光带来明媚的暖意,闭着眼睛的时候,似乎像是置身于金红色的海洋里,被光明的东西拥簇,又像是回到生命孕育的羊水里,周围是真切柔软的血肉。真是助人安眠,诸葛青想,他的眼皮都耷拉下来,意识也摇摇欲坠的。王也还在被子里跟他用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架,脚趾冰冰凉,被子也冰冰凉,比起诸葛青最爱玩的那一套气血两亏爪,实在称得上是无伤大雅的秋冬余兴节目,甚至像挠痒痒。


不过诸葛青到底也没觉得不堪其扰,毕竟这点小情趣持续的时间不长,王也陷入梦乡的速度向来令人叹为观止,相当对不起他堪比熊猫的眼下青。诸葛青察觉到枕边人的呼吸均匀绵长了,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这可真是个得天独厚的角度,王也放大的睡脸填满了他逼仄的视野,诸葛青一下子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嘴巴,太近。但他在心里还是夸了一句好看。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好看。不好看也得说好看。也总,好看得很。


他美滋滋的,哎呀,怎么这么会挑,挑中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买菜都不一定挑到自己喜欢的猪肋排呢!不合适的肋排可炖不了好汤。王也就是好肋排,肥瘦得当,不垮不柴,一点水也没注,可以拿来炖诸葛青最喜欢的淮山排骨汤,还可以放五指毛桃,香啊,美啊,叫人食指大动。诸葛青带着这股子幼稚得冒泡的劲儿和满脑子美食幻想,得意洋洋地把眼睛闭回去,不多会心满意足睡着了。王也要是醒着,铁定吓一跳,然后讥讽他小人得志,异想天开,返祖现象。但是王也睡着了,所以诸葛青这副德行到底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道爷总算也被动积点口德,皆大欢喜了。


他们这一觉黑甜,舒舒服服地睡到傍晚五点半。醒过来的时候睡姿都不咋的,勾勾搭搭,交交叠叠,全情投入地黏连在一块儿。王也动动自己麻酥了的胳臂,抬抬被诸葛青右腿勾着的左腿,一阵龇牙咧嘴,想怎么就睡成这样了,这是冷的不是?事实上他俩根本不要理由都能捯饬出藕断丝连的情景,但王也就算是腹诽都撑着面子:取暖整的这么饥渴,怪不好意思的。


诸葛青挺好意思,王也把自己从他身上拆下来的时候他就醒了,愣是直到五点五十五还没离开过床,还觉得自己看着王也满房转悠的这副画面特别有情调。王也据此毫无道理地认为自己把诸葛青惯坏了,不然就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诸葛青比较容易把自己惯坏。他认命似的给船家夫妇打电话,问上哪儿能解决晚饭问题,那头刘倪玲说叫他们先等着,六点半有车去接,上村里吃土菜,饿了厨房有冰箱,客厅橱柜里有零食,可以先垫垫。然后特多余地追加了一句:见着姚航了甭理他,也别跟他说话,出什么事给她打电话。


王也从记忆抠抠摸摸刨出下午那一点对姚航的印象,深觉怎么看都只是个纯良的大学生,条顺,长得规矩,没啥城府,跟防贼似的真没必要。何况这小伙不还是船家夫妇的侄儿吗?啧了两声,王也恍然发现自己对姚航的因果起了兴趣,于是锅又被推给诸葛青,王也觉得真是冤孽,走诸葛青这么条道路下山入世,他非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迟早把自己给坑死。但是王也尽管缺乏寻根究底的心思,比诸葛青能够趋利避害,但这时分闲着也是闲着,就凑诸葛青旁边摆开阵势坐下。


诸葛青抬手勾他脖子:“算姚航啊?”


王也被看穿,很不高兴,抖抖肩膀把这条蛔虫掀下去:“啊。”


诸葛青说:“那就不用了,我算过了。”


王也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诸葛青说:“就你刚刚背朝着一个绝世帅哥,跟个老妈子似的叨咕我不肯起床的时候算的——这不管了,你知道我算出个什么?我算出这个姚航过不久就要蹲监狱去了,还是因为咱俩蹲的。”


王也说:“我们什么时候兼职国家公务员了?”


“哎,一针见血呀。”诸葛青拊掌叹息,“这我哪能知道呢?但是当人民公仆是很光荣的,我现在就觉得特别光荣。”


诸葛青把这副曲里拐弯的做派当情趣,每每上浮就跟喝酒上头一样,他自己云山雾罩,旁人急得跳脚。王也领不了他这个情,心说要不你趁早光荣了得了,索性给他二选一:“那是顺着呢,还是给他留这儿?”


“他跟我们俩之间的因果不深,只有这一道子。倘若不知道这一茬,遇上了,我们就会把他送进号子里,他为这事判得特别重,好像是个无期,大概害上人命了。我能看出里头冤屈不小,但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诸葛青说,“放不放生权看他表现吧!我都想好了,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能再见着小姚同志一次,酒饭桌上最容易套话,一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现在已经是六点钟了,秋冬季节黑天早,日薄西山都说不上,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满穹暗色里留一层绮艳的玫红。王也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是个好天气。”诸葛青说:“那我们加把劲儿,真出事了趁明天天气好麻溜送走。”他说完就开始拾掇自己,没一会儿就又人五人六光彩夺目,抛却那件一看就中二气息浓厚的文化衫,依稀还是举手投足间劫掠万千少女芳心的男神一尊,在黄山上为着引林弟弟下套那点愧疚已经被消化妥当,指不定还变成营养滋润他的心田。


他们俩一块儿开门下楼,边走王也边说:“是有点饿了,老板娘刚刚说零食搁的哪儿来着?”


诸葛青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是谁接的电话,就听见一个和和气气的声音说:“在客厅橱柜里,我刚拿了一点在吃。你们要一起吗?”


小楼下血本装修了,罔顾空间利用成本,里边装的挺洋气,每层都能向下看见客厅,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显得空间很大。诸葛青跟王也立刻低头向下看,这声音他们没听过,但是人还是认得的,不就是他们俩算计了十几分钟的姚航小同志嘛!青年人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多心的人恐怕直接能理解为这位神通广大知道了他们的小算盘。然而诸葛青和王也多亏是磨练出来的脸皮够厚,心脏够大,这时候居然生份尴尬局促不安一点都不带,反而相当自来熟地一口应承:“行啊!你也在等你叔叔他们呗?”


姚航这时候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意外。他看了他们一会儿,斟酌很久才开口说话:“是,一会儿他们会找人来接我。”


这几个字的功夫足够他们俩从三楼下到一楼了。姚航坐在茶几边上,一桶基本属于送年礼用的红色嘉顿饼干搁在膝盖上,手里还在泡茶。养生堂王也鼻子尖得很,抽抽两下就知道这泡的是香片,还是挺好的那一种,厚实又清透,芬芳极了,闻着就觉得安神踏实。王也在他那张木头沙发上坐下,诸葛青则把自己的长手长脚窝进边上的一张懒人沙发,姚航手脚麻利地给他们烫茶杯,一人沏了一盏,轻轻推到面前。屋里暖和,是凡人也没穿棉衣,姚航尺寸偏大的衣服有很长的袖子,拉伸的动作一扯,才把腕子给露出来。这截腕子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寻常老爷们的手脖子,就不说什么皓腕凝霜雪。但是那纵横交错的……


随着姚航收手,痕迹一晃就没了,诸葛青眉头一动,转头跟王也对上眼神。


那剌的一道一道的,天可怜见,是割腕的刀伤吧。



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他既勇敢又懦弱,能做到悍不畏死,把尖刀指向自己的脉搏,又时常痛不欲生,连翌日清晨的太阳也无法面对。所以历来是自杀未遂的人最可悲,他可能致伤,致残,活得比以前更加痛苦,却独独没有办法顺遂心愿地死掉。空耗勇气不提,甚至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若还不能放下,就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不成低不就,庸碌余生。


王也和诸葛青趁姚航还没有起疑,结束了他们的眼神交流,王也品品茶盏里的香片,夸道:“好茶。”他在北京的时候香片喝得很多,就像老舍在散文里写的,温和的香片茶也是北京的一个特色。古城环境的温养下人与物产有相似的特征,王也品尝香片是在喝相似的灵魂,嘴巴自然能分得出好坏,眼下这一杯就不错,但是不错得挺玄乎。不是茶叶好,不是杯子好,王也一时还看不太明白。诸葛青没他想的这么多,只是笑问姚航说:“是不是还在上大学,这个时候放假了吗?”


姚航把手里的杯子搁在茶盘里,专心回答他:“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家里待业。读的生命科学……这专业本科工作不太好找,行业饱和。”


“怎么不读研?”


“成绩不好,不是那块料子,就不给家里添乱了,费钱。现在打算经商。”姚航把饼干给他们递过去,笑了笑,说,“家里边搞这个度假村挺好的,我跟着做,以后要自己单干或者继承家业都可以。”


王也对这些钱的事情还是保留了一些敏感度,挺感兴趣地问:“这算家族产业了,挺可以的。你爸妈也是做这一行?”


姚航摇摇头:“我是孤儿。”


王也忙道:“不好意思……”


姚航说:“没关系,你也不知道嘛。”也许发生的次数多了,看上去是真的不在意。他说罢又把杯子捧起来,仔仔细细地喝茶,这本来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动作,但是诸葛青和王也都能从中看出,接下来姚航是不打算再开口了。他好像必须集中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来同人谈话,否则他宁可一句话也不说。


姚航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气质从他每一根头发丝里散发出来,已经同他形成了一种和谐。他讲普通话有南方口音,好说话,健谈,应该是这样,但他总是有选择地表现这些特质。由此诸葛青判断,他事实上已经长大多时了,正如诸葛青和王也一样,是成熟于幼稚期的果实,滋味复杂,甘美与苦涩并生。他理应是从小自己当自己的家,这样的生活境遇逼迫他提早成长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让他过早地在精神上衰老。


他说:“六点半了,我去看一眼车子有没有来。”诸葛青本想说,没有来电,那么应该就是没来,但是又不好出言阻止。


片刻姚航回来,却同他们告别:“我的车来了。”王也诧异问道:“不和我们一趟?”姚航只是自己摇头。他们看着他把桌上一串钥匙拿上,叮铃咣啷塞裤兜里,叮铃咣啷地走了,面面相觑,都起身到玄关去看。一辆值几张毛票的板车停在门口,骑车的人戴着一个很拉风又很不合时宜的摩托帽,姚航边走边冲他点头,他也点头,算两个人之间打了招呼。他似乎注意到姚航背后还有陌生人,就黑洞洞地朝这边望了一眼。隔着夸张的帽子,王也看不到那个人的眼睛,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这一偏头是在看自己,但是莫名地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诸葛青说:“哎哟,好强的戒备心。老王你看起来真不像好人。”突突突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板车晃晃悠悠地把姚航拉走了,姚航还向他们挥手,那人好像又和他说了什么,他没挥两下就放下了。


拖拉小板车一骑绝尘,消失在路的一个方向。然后诸葛青的手机铃声就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那头姚广盛说:“久等了吧,看到路边小面包没有?我来接你们了。”


那是一辆原本也许是银白色的五菱宏光,因为路况,也不常清洗,现在已经染上尘土的颜色,轮胎缝里还有南方特产的红壤泥巴。诸葛青和王也却深觉收到国宾礼遇,满怀敬畏地坐上去,汽油和人造皮革的味道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车载香水,堪称一次嗅觉盛宴。诸葛青为专享此等礼遇略有不忿:“怎么还要和姚航小同学分开走?不环保啊。”姚广盛好脾气地说:“小航性格比较独,板车带就可以。我们这辆面包车专门拉客人的,现在是淡季,不然都会坐满,自家人不上来占位置,都习惯了。”诸葛青也就不好置喙,王也安抚型地拍拍他大腿,拍完打算功成身退,诸葛青一把留下他的手,捏在手里,表达一个唉声叹气的意思。


乡下地方,土路不好走车,车子上下左右颠簸不休,诸葛青怕晕车,又想同王也悄悄说话,就顺势将头一歪,自然地靠向王也肩膀:“仁者心动。你心动啦?”


王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小友拿佛谒问道,不太合适,不太合适。”


诸葛青说:“我看今晚上一定得有点什么大事。”


王也说:“可不是吗,都跑这一趟了。”


他们俩说这番话没头没尾,也没有避讳姚广盛,故而船老板自觉往正常方向联想了,还能够笑呵呵地接上话:“放心吧!今天晚上单菜色就亮眼得很,母蟹是最肥的时候啦。要是有兴致还可以夜钓,那到后半夜才精彩呢……”他突然打了个瞪,有点尴尬地笑笑:“哎呀,不好意思,忘了鱼塘前阵子有点毛病了,还在收拾,夜钓恐怕不成……”


王也问:“嗨,这事。……多长时间了,影不影响生意?”姚广盛连忙摇头说不至于,十一月间坏的,已经是淡季了。诸葛青很大方地宽慰道:“不妨事,本来我俩也就不太会钓鱼,大晚上的齁冷。”王也挑眉毛:“东北话学得挺地道。”诸葛青说:“道爷过奖。”姚广盛松口气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车上气氛其乐融融。


王也在诸葛青手心里写:此地无银三百两。诸葛青笑:谁说不是呢。


这样一路颠簸着到了地方,天色已黯,诸葛青和王也从车上下来,一地朱砂。诸葛青的匡威毫不心疼地落了地,沾了土,王也看见,心道诸葛青面上端的是八风不动,只怕心里早就血流成河。他越想越觉得可乐,招来诸葛狐狸看不见眼白的一个白眼,才收敛一些。他们被姚广盛领着进去一个宽敞的小院,都是一砖一瓦盖的老房子,红色的泛着白,屋檐则是黑不溜秋的瓦。诸葛青掐算风水,觉得这朝向哪里都好,就是四周摆设造的阴气有点重,这是在人为,而且往往是不经意形成的,跟心病一样。王也跟他对看一眼,彼此心中就有了数。


堂屋那张八仙桌由船家的老人围坐,小辈和客人在外头,院子里支开好大一张餐桌,高度恰好的铁架立在抽水机边上,上边架一个搪瓷脸盆,人来人往,落座前就先把手放里头过一遍水。那水是抽上来的水,清透冰凉,诸葛青在王也洗手的时候把手也一块伸下去捣乱,水滋到王也小胳膊,他冷不丁给激得龇牙咧嘴,嘴里动过不知道多少句土河车,又艰难咽回肚里,只道晚上再收拾他。


诸葛青的注意力却被现身的姚航吸引去,只见那青年仿佛热络地给一切缺人手或不缺人手的地方帮忙,而在场的他的亲朋们也默契的接受了他所有的插足。但唯独,他唯独务求远离诸葛青和王也这两个陌生人。王也说:“或许有些人的感应真的是准的呢。”诸葛青深以为然。他又拿下巴不动声色地点着姚航说:“倘若没算这一卦,那么鱼塘和这样的躲避,也已经足够引起疑心了。”王也说:“像写小说。”诸葛青说:“人生比小说还是精彩一点。”王也颇无奈地向他一拱手,诸葛青笑了。


“我猜事情是在这周边发生,死掉的是除了在场的这些人之外都不认识的一个。”王也说,“死的那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全是帮凶,包庇者,施害或受害人,总之脱不开干系。”


诸葛青却说:“老王,你觉不觉得这里头有条亏欠链?姚航和船家,他们相互之间欠点什么,船家欠我们点什么,我们欠姚航点什么。”


王也奇道:“怎么说?”


诸葛青只摆摆手,饭桌那边招呼了,他们俩不再说话,就绕过两畦韭菜一畦蒜苗一畦小葱走过去。走的时候诸葛青说:“你看着吧,我好像知道那会儿我们是怎么发现的他了。”



桌上菜色是真的丰富,四荤四素,再加荤素各一冷盘,甜咸各一汤,共计十二碟。荤的,鸡鸭鱼肉俱全。船家宰了两只鸡,公的炒小芋头,母的加虫草花煲汤。一条斤把重的鲢鱼掐头去尾,头做剁椒,尾巴红烧。三杯鸭,红烧肉,老抽着色,十里飘香。素的,南下学来,客家酿豆腐一大碟,田园三剑客,杭椒茄子嫩豆角,并两个自种新掐青菜,上汤白灼,芥蓝茼蒿。荤冷盘是卤水,外国人见了恐怕发憷,肚子肝子,掌亦口条,一应俱全。素冷盘是田七,叶片软厚,入口清凉,滋味极美。除那个咸做的虫草花母鸡汤外,还一个银耳枸杞雪梨煲,滋补润肺,甜蜜恰喉。柴火饭桶装上桌,稻香浓郁,饮品米酒普洱任选,还有特色竹叶青茶,佐餐小菜,自酿腐乳豆酱。


诸葛青和王也,前者称食色性也,自诩见多识广,后者自我标榜曰清修之士,不贪口腹之欲。只是纵然臻达这般境界,猛的见到这么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水乡家宴,依旧是馋虫不止,食指大动,需得端着才不显得落座急迫。看彼此俱是如此,连取笑对方来缓解尴尬都做不到,只好你懂我懂高深莫测地微笑,眼神还往桌上漂移。王也手里头摩挲着竹叶青茶烫过了递来的竹筷子,依稀记得初中课本里有,作者大抵是胡适之先生吧,说摆十二碟是招待贵客的礼数,欠债还钱时候要请吃顿饭,这算两讫。眼下这十二碟跟那十二碟显然牛头不对马嘴,不是一个地方的规矩,但是受诸葛青刚才那一番话的影响,他也不由自主的觉得,对,正是这样,这里的人都相互亏欠,也不知道今晚上是怎样的一个两讫方法。 


院子里是圆桌,不怎么分座次,但还是以客为主,诸葛青和王也两人占一条板凳,坐的方位跟八仙桌主座朝向是一致的。姚航坐在与诸葛青一人之隔的地方,和姚广盛分享一条板凳,也算是处心积虑了,这样不对面,不紧靠,受敦实船老板的身影阻隔,诸葛青跟王也与他对不上眼神,引不起话题,无知于他的一举一动,他无需防备窥伺,无需应答接话,视野里也万万撞不进两个陌生的身影,可谓安全之至。


男人女人们都入座,小孩子不来凑趣,自行端了碗,夹了菜,院子里搬小板凳边吃边玩。最后一个人入席不用坐下,先站着等酒杯当啷响过一声,直接开席。这一时间闹哄哄地十几双筷子伸来伸去,吴侬软语交错着变了腔调的普通话嚷嚷起来,整一桌人起坐喧哗,推杯换盏,好不欢畅。诸葛青顷刻喝到二两,连王也都被劝得一杯黄汤下肚,暖得整个人有些飘忽。秋冬黑天早,这夜色渐浓,他们只靠一个吊着的灯泡照明,酒意同倦意夹杂起来,人真的就容易对一些事情放下计较。


姚航在这桌子上却不甚突兀,应了王也的论断,他事实上健谈好说话,与谁都能讲得来一两句,这当儿也已经同几个人碰过杯,虽然紧接着就被姚广盛劝住,之后以茶代酒。那个来接姚航的小青年姚小昆也在席间,和诸葛青在把妹的话题上达成共识,两三回就称兄道弟。王也发现诸葛青在盯着这个小青年灌酒,就拿出京城少爷二世祖的做派,赶紧地进入工作状态。他两个招呼不打一声,天然地配合默契,一个谈女人一个谈钱,把小青年整个套牢不辨东西,后来上头了,胡说起昏话来。


“哎呀,哎……也哥你讲得……对。人生在世还是不能够没有钱!清贫是有钱以后才肖想的玩意儿,那和贫穷还不一样哩……要是有钱,要是有钱……”


一个女的说:“小昆喝大了,说梦话哩。”


诸葛青心里道:听的就是他的梦话。嘴上说:“酒后吐真言啦。”众人都笑嘻嘻称是。


姚小昆给笑得更来劲儿了,点姚航的名:“小航!哎,阿航啊!你……来,起来,跟哥哥喝……”


姚航不用人教,自己知道不理他,这时间动都不动,手也不往杯子上面靠,垂头不语,突然变成一尊石雕。姚小昆当然不满意,继续叫了一声:“阿航哎!”


姚广盛道:“别闹阿航啦!哎呀,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爸!”姚小昆不依不饶,他这一声出来,王也这才知道他是姚广盛跟刘倪玲的儿子。姚小昆坚持要发表自己的心得体会,他不纠缠,没办法把姚航叫起来,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够说的下去,还颇有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势:“你也该听听也哥的话——人家是得道的人,说的话都很真的,钱很重要!你要赚大钱就要去读书……去读研究生……赚回来多的,相当于读本科买东西打八折,读研究生买东西打五折,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最出息的就是你,你不读姚家也就完事了,没啦。你还没有穷够吗!知识就是力量!”


听罢他这慷慨激昂的演说,尤其在最后一句,整桌人都大笑起来,其间有拍桌子乐不可支的,还问姚广盛说:“你家仔怎么这么出息,觉悟好高。”姚广盛觉得丢人现眼,脸都红了一半,只好跟着苦哈哈的笑:“他自己都只读了专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色……”


也青两个却屏息凝神,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果然,姚小昆接着说:“是啦,阿航,你还没有穷够的吗,穷,穷已经害苦你十,哎,十几年啦,是不是还更长远?你那个妹妹,那个后娘,你还掉债啦,一清二白,你还在这里干嘛……轮到你赚大钱过好日子了。”


桌上的空气随着这段醉话生生被抽掉了片刻。这片刻整张桌子半分声音也无,骤然寂静的院子里小孩细嗓子时机不忌挤出的笑声叫声一下子扎到人耳朵生疼。


“你办的是有勇气的事情……”


“小昆!”姚广盛拍案而起,“你喝多了,赶紧坐下,闭嘴,听到没有!”


严父慈母,这一带孩子都是给爹打出来的,纵是姚广盛这样好的脾气,也是给姚小昆常摆冷脸的角色。父亲积威甚重,姚小昆被骂得一停,直愣愣地坐下来。姚广盛这一个动作把姚航露出来,王也看时他在苦笑,诸葛青看时他又复冷静无波。等到姚广盛也平复心绪归位给王也和诸葛青赔笑赔不是,诸葛青道歉说想不到姚小昆酒量浅,饭桌上也欲盖弥彰,严丝合缝地恢复了热闹的表象。只是酒过三巡,菜冷了一半,滋味失却七分,这人心一乱,兴味抽掉八成,怕是也不太热乎得起来了。


王也跟诸葛青咬耳朵,问:“哦,你是说就这样发现的?但是怎么想起来灌他。” 


诸葛青说:“你还记得他看你那一眼不?恨不得给你生扒了似的。姚小昆可能小时候跟他亲厚,小辈心眼子也少,爱护他这个表亲,态度跟别的家里人很不一样——你听他说没?他们恨不得把姚航藏进犄角旮旯,他却给他抱不平。”


王也唏嘘,送二字批语:“铁瓷。” 


宴席空剩了架子,按部就班地开下来,结束是八点五十,其实老人家八点就回屋了,小孩子还在疯闹,剩下一堆汤汤水水的盘子,男人女人留了两三个在打扫,姚家人没有留客,可能怕多说多错,姚广盛开车给他们送回镇上小楼。因为没有开拖拉机的姚小昆,这次姚航终于跟他们坐了同一辆小面包车,在副驾驶上,四人一路无话。到地方掏钥匙进门,姚广盛一直送到屋里,看着三人前后上楼,才带着一头一脸的不放心离开。


他倒是担心对了,进屋才不是了了,相反是造孽的发端。主客矛盾尚未怎么样呢,客人就内讧起来。你且看,及至也青两个停在房门前面,王也开始作妖。只见他忽然一个拧身挡住门板,诸葛青被他生生逼得脚步一顿,险些没摔下去。将将站稳之时,就听见王也嘿嘿一笑,跟他发难。


道爷摩拳擦掌,阴森森道:“该算账了。”


丫滋他冰水的事儿是该算账了!诸葛青也不知道哪来的邪门癖好,冰凉脚趾头打架,冰凉手指头摸后脖颈子,冰凉水滋人清清白白的胳膊,该打!该土河车!该这样那样不可描述一番……


诸葛青下意识的抬手就朝面前一格:“哎你——”


“哎你们要算就算吧,我憋着反正难受。”


这声音叠得一点时机都不失,完全融为一体,可惜诸葛青没说下半句话,姚航的声音又大又清楚,在小楼里还荡了两圈。诸葛青和王也的目光汇聚一瞬,就唰地齐齐锁定了站在四层走廊还没进屋的姚航。王也心说这颗乌龙球踢得妙啊,大力金刚脚半场射门,得来全不费工夫之余,几乎令人眼花缭乱,轻信不得……尴尬死了。


姚航自知失言,眼下捂着嘴瞪着眼,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再咬舌自尽作结。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姚航被这一下泄尽所有抵赖心思,倒有几分轻松快意,甚至盖住余下的几分失神落魄,很快缴械投降,伸手朝楼下一指。诸葛青王也会意,知道接下来只怕有一场彻夜长谈。


事已至此,再没什么遮掩余地,只好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意想不到里,慢腾腾挪到楼下去。姚航不知道是为了舒缓紧张还是提神醒脑,把水壶坐上小电炉,又开始他的泡茶大业,加起来形成了一个漫长的铺垫。从烧水到烫茶具再到茶叶洗掉两遍水,香片的味道升腾萦绕,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好像一切只是今天下午的情景再现。诸葛青和王也照旧一人领得一盏清茶,他们三人各尝一口,谈话开篇。


姚航发问:“你们知道不少了吧?”


诸葛青老神在在道:“不多。我且问问你好了……你亲戚都知道这事儿?”


“是,都知道。”


“好亲戚啊,居然都替你瞒着。杀了人吧。为钱么?”


“不全是,不全是。”姚航说了两遍不全是,然后很专业地用了一个词来定性后一个问题,“但根本原因的确是钱。”


诸葛青猜测他成绩根本并不差劲。


“人是不是埋在鱼塘底下,”王也问,“十一月?”姚航自嘲一笑:“瞒不过道长。”王也听了这话觉得又被当神棍了,老毛病作祟,又提醒他:“因果推论,小朋友不要封建迷信。”诸葛青不合时宜地乐不可支,居然连姚航也笑了。


“成吧,因果推论。我一个学生命科学的居然要被道士批判说封建迷信……因果报应。”姚航拿茶盏盖儿轻轻刮一刮浮末,上好的瓷,叮铃叮铃脆响。


他孤注一掷地说道:“那我就将这前因后果讲与你们听。” 


 



姚航的故事在瓷盏擦碰和袅袅茶香里开始了,却尽泛着灰白惨淡的颜色。他是穷苦孩子出身,身世之曲折狗血现在连八点档都不爱拍——生母早亡,留下他跟不足月的妹妹姚帆,父亲续娶,结果后妈梁红梅过门还没两年,他在城里打工的爹就在工地事故里丧命,工头只意思意思给了几万块赔偿款。家里的经济支撑没了,梁红梅被迫接过这个担子,然后将生活施诸于她的痛苦报复在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打姚帆,不打姚航。她知道除非改嫁,她现在就指着他出息,也是多亏了这一点,姚航才从来没有断过读书,才没有虚耗才能,终于读成了气候。


姚航给茶壶里加水,他的手法漂亮,王也猜他做实验的时候倾倒试剂的手法大概也一样漂亮。姚航描述一个场景:“我离开家那天早上,她把自己和姚帆收拾好了,漂漂亮亮地来送我。我坐我叔的船离开渡口。她就在岸上,跟我的妹妹挨在一起,一条胳膊相互搂着,一条胳膊挥手,还会温柔的微笑,我几乎以为回到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也很高兴,觉得苦日子已经到头了,还觉得自己可能终于又有了一个妈。我一路都在想,我要好好读书,孝敬她,算以德报怨吧,她也很难,我不计较了。”


他放下茶壶:“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大学读完第一年,回到家发现了气色愈发健康的梁红梅,但是姚帆已经没了,变成一抔黄土,有一块碑。所有人都告诉姚航:你妹妹是病死的,怕你不安心读书,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问什么病,他们又不肯说。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姚帆难能可贵地一向很乖,懂事听话,姚航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村子里边,事情其实都已经过去一年,人人都当这风波平息了,再加上人也并非是梁红梅亲手打死的,姚航即使回来也掀不起什么波澜,难免就要嘴上不把门地松懈下来。原本绷得有多紧,松下来的时候就有多能惹事。姚帆有一个小日记本,她上小学三年级刚会写作文的时候姚航买给她的,她从小不跟哥哥藏私,全世界只有她跟姚航知道它放在哪儿。姚航把它当做妹妹遗物收拾起来,一看就发现不对。再从姚家人茶余饭后闲谈中捕风捉影,很快就拼凑出了真相。


姚航说到此处哽住了,但是接下来的话也不必明讲,答案是呼之欲出的。王也动了恻隐之心,张张嘴要打断他,被八卦不听全犹如吃饭不撒盐的诸葛青抬手按下。姚航便顺遂说下去:“没我拦着,她习惯成自然地打姚帆,小姑娘细伶伶的身子板……不好解释伤痕,也不敢送医,拖着拖着,就不好了。”


从梁红梅处讨得的最后一句话是:痨病鬼。


诸葛青问:“然后你就要杀了她?”


姚航点点头。他说:“我自那一年以后没有回过家了,就是在想这件事情。然后我推掉保研,完成学业,花了半学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回来了。”


诸葛青晃晃悠悠地打着他那把折扇,似笑非笑的样子,哂道:“你想通了。”


“我想通了,我打不赢官司,”姚航并不把那句话理解为嘲讽,“死无对证。”


王也跟诸葛青一起沉默,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丝熟悉。他们是异人,手上摊上几条同类的命,嘿,说实在的,听上去倒还是小事了。尤其当着全性的时候,那更是这样。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命关天的事情,还是有人管。就是有时候,有些话是没处说的,有些公道是没处讨的,因为走程序他们天衣无缝,只是于情不合,再有人喊冤叫屈也于事无补,比如说张楚岚他爷爷,比如说罗天大醮上的风星瞳跟王并,比如说公司、陈朵和临时工们,比如说碧游村。


想来人间也是一样。好多人想,父母打小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叫我一声妈,甚至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供着你养着你,你不听话,我修理你一顿又如何呢?贫穷的地方因为没有钱耽误治疗的人还少了吗,那么姚帆又有哪里特殊呢?


“今年十一月的时候我回来,到这儿第二天晚上我杀了梁红梅。”姚航说,“多奇怪啊,她对我居然一点都不设防。明明她把我的妹妹打成那个样子,她居然都不知道怕我,好像她真觉得自己脱掉罪责,万无一失一样。”


太轻易了。姚航尽管打小就坐在书桌前比泡在操场上多,还是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力气。他随便举起一块砖头,都没费心思做什么遮掩,就准确无误地敲中了梁红梅的后脑。梁红梅扑倒在灶台边上,又磕到尖角,当场就毙命。姚航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不是痛快,他只觉得难受。这下好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从来没发现过,这个死掉的女人,她居然这么瘦小孱弱,已经老了,面容憔悴,手上有粗大的茧,指关节突出。假如姚帆长到今天这个年岁,梁红梅说不定已经打不动她了。姚航想,她是不是也知道忏悔呢?他又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回忆起梁红梅的好来,梁红梅拉扯他们一家子十余年,梁红梅洗衣做饭,折腾农活,梁红梅在打雷刮台风的夜里一视同仁地给他们唱摇篮曲,声音难得好听温柔,姚帆那个没心没肺的死丫头不计前嫌地睡得最快,还蹭着她肩头。姚航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自己离开此地之前那一眼,那回头的一眼,是多么母慈子孝,情意融融呢?但他又克制着不能去想,这无异于一种懦弱,更是对姚帆的背叛了。


姚航这样想着,背起梁红梅的尸身,趁夜色一路潜行到姚家的农家乐边上,含带一定的报复心理,把尸体沉了他们家鱼塘。他想:水落而石出,谁说没有这么一天呢。


梁红梅死之前发出一声惊叫,招来很多人,都是姚家人,跟他一个姓,就是当年替梁红梅瞒着他的那一帮,他的骨肉亲人。姚航看着他们,他们也悲悯地看着他。最后他们下了一个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决定:孩子别怕,哎,都是可怜人啊。一下子又将他纳入庇护的羽翼之下。姚航只觉得荒唐,但是破釜沉舟到半途发现自己还有退路,是很消磨他中二英雄情感的一件事情。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他叔给了他一间房子,他婶照顾他,大家尽力与他没有嫌隙,只是尽全力不让他跟外头的人多来往。他们心里有天然的畏惧,做贼心虚感,让姚航越留越觉得自己浑浑噩噩。


他只好迷茫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并以此作为故事的总结。


诸葛青问:“那你想做的是什么呢?”


姚航想了很久,试图举一个例子。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夜晚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面除了你和服务员没有别人。你站在货架前面,双手插兜,不存在特定的目的,但购买东西的愿望是真诚的。或许你在那里半小时,一小时,面对乏善可陈的货架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服务员也不主动进行招徕,最后你随便挑了一样东西带走,这虚度的时光和虚耗的金钱,就将成为你下一个琢磨的哲学命题的源头。


姚航有相似的故事,他小时候去上学,一个人,天天都要路过村口小超市。超市只有一个收银台,坐班的女人是主人家请来收银的,天天早上趁顾客不多,坐在那里用固话煲电话粥。姚航站在超市门口,背着书包,进去购买东西的愿望也非常真诚。他在那里十分钟,二十分钟,可能要在那里站到再不走就要迟到的地步,才肯撒丫子跑去学校。没人招徕他,过路人一致漠视,他空着手离开。


尽管情形迥然,但世间的轨道若没有交集,必然是平行的,所以姚航能够从中抽象出相同的哲学命题。小时候的他在早读课上问自己:我要买什么?我为什么买不起?长大后的他从便利店回来以后问自己:购买欲产生于何处?后一个问题曾经由他酷爱装逼的的大学舍友回答:一是宣泄压力,二是掌控,购物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姚航一边听一边吃掉自己手里刚刚买回来的三明治,尽管他很饱,尽管它是过期折价商品,尽管他觉得自己不能掌控住什么,尽管他穷得根本不能够说这个解决方案是简单的。他还是在晚上十一点卧谈会的时候吃掉了那个三明治,甚至都没有留到次日早晨。


他说:“我没回来的那半年,就是去做了一个便利店的服务员。”


王也说:“施主啊,其实你做了这么傻逼的一件事情,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想要去思考什么狗屁不通的哲学道理。根本上你是为了找一个人来跟你分享你的傻逼,然后你们就会快乐,或者赶巧你带回去的东西让你福至心灵,你想到有一个人或许会想要它,你给他,然后你们就会快乐。”


他顿了顿,说:“怪不得你的茶好,赋到沧桑句便工嘛。”


姚航本来也是明白人,被他这不正经的话说透,突然笑了:“不是,我这几天没有事做,每天只知道泡茶。唯手熟尔。”


王也对这四个字过敏,干笑两声不说话了。诸葛青还接着问:“那你接下来呢,什么打算,就这么待着?”


姚航自然地道:“我打算去自首。”


王也忍不住说:“死刑两年缓刑。”


诸葛青:“我算过了,十五年。”


姚航愣愣地看着他们。他这一辈子,没有迎来,只有送往,他实在是太想,又太无能为力,去抓住一个什么,留下一个什么。而诸葛青就跟他那个酷爱装逼的大学室友一样,一脸世外高人的薄情寡义相,传销成功学似的告诉他说:“告别是驻留者的事情,生命要主动拥有。”说着主动拥抱王也,王也再哭笑不得地给上一巴掌,诸葛青半真半假地叫唤。


他这时心里才有尘埃落定的感觉,露出释然的微笑来。


姚航想,最后一个告别的人是他了。



其实送别最好是用酒,烈酒,七荤八素地醉过一场,把对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不过他们既然都算不上是朋友,萍水相逢一场,香片茶似乎也就够了。他们一杯接一杯的喝,王也说,香片这么安逸的味道,原本喝上一杯可以打一下午的盹,居然生生给喝得提神醒脑起来。诸葛青摇头晃脑说非也,我看道爷您这是醉了。王也说屁话,这我也能喝醉?诸葛青赶紧把茶杯堵在他嘴上:洗洗,洗洗……


姚航尽管感到王也和诸葛青来路不凡,但是他到底是个学生命科学的,相信唯物主义,对神神鬼鬼乾坤八字的那一套不以为然,听到诸葛青说只判一十五年,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并不当真。此时自觉命不久矣,又已经放下了很多包袱,这时候是坦荡释然的样子,不忌讳和他们谈起很多事情。


他主动给他们讲自己手上的伤,他说那是他刚知道自己妹妹死掉的时候剌的,他一个人躲在柴房里,差一点就死成了。是姚小昆发现的他,那时候姚航还能哼哼,很坚持地说没事,你别管我,不过他神志涣散,嘴巴舌头不太能控制的住,大概姚小昆也听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他在那叫唤得愈发慎人。这小青年当时本来还在中二期,结果被他这一下吓得逼也装不动了,新买没骑顺溜的机车扔在门口,着两条腿奔来跑去,哭着喊着找人,叫救护车,好歹给他从鬼门关上捞了回来。姚航最后的意识是,凭什么他有钱买机车。后来一想,哦,姚小昆没读大学,就释然了。并且想,以后要是还能活,就帮他一两把,多可怜的孩子,你看那烫的是个什么头型哎,不忍直视。压根忘了姚小昆和他一边儿大。其实也怪他叔他婶叨的,姚小昆和他从小就有这个角色定位,姚航似乎总比同龄人成熟一点,还聪明一点。所以聪明人做傻事了,普通人争先恐后地手足无措。


他一醒,还没来得及感受医院里干净的福尔马林气味,就迎来了梁红梅的一巴掌,骂你个不识好歹的,你怎么就能忍心把我这一个人扔下了呀,然后歇斯底里地抱着他的腰大哭,被面露不忍的姚家人拉开,她还是扯着他一截被子。周围的病人都看过来,她应该是哭忘了,很在乎面子的一个女人,这时候居然毫无所觉。梁红梅真是很少打他,也很少歇斯底里,她打姚帆的时候都紧紧地咬着嘴唇,目露凶光,像无口无心的恶鬼。也是因为这个,姚航都被打懵了,竟然还有些触动。年轻漂亮的小护士推着推车在外头当当敲了两下门框,脸色很不耐烦:嚷嚷什么,请不要打扰别的病人休息。然后势不可当地走进来,停在姚航面前,干净利落地给他做处理,检查情况,一点怜悯也没有流露出来。梁红梅就在旁边抽抽噎噎地住了口。姚航那时候看她,就像是看见罗刹变回了人形,居然还有替她抱不平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当然证明他好心全做驴肝肺,姚航却不能指责那个时候的自己。他渐渐开始明白:我不把它当作是驴肝肺就可以了。他想:真正善良的人是不会把失去行善的信心称为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过他已经杀了人了,他还是善良的人吗?


姚航觉得够呛。


诸葛青却说:“这位小友,你还算好的。你是不知道我们在宏村遇上的那一遭……哎,世界上很多事本来就不是能用善恶来决定的。”


他一张嘴还是一副很不靠谱,极不可信的样子,王也不太明白这位爷自黄山下来之后为什么就弃黑帮大佬于不顾,改好仙风道骨这一口了,觉得很是阴阳怪气,但是也只能受着,并且苦中作乐的想:诸葛青也就在他面前端不起眼高于顶的欠扁架子,也算是他作为男朋友的阶级特权,应该知足,哈哈,知足者常乐,哈哈。


诸葛青和王也合作讲之前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可以掰成三瓣讲,一瓣赘述他二人游山玩水过程,一瓣讲宏村房地产,赘述钟灵其人,一瓣讲林如意姐弟,两人有志一同地掐头去尾,拈轻怕重,总的来说还算有详有略,就是不太详略得当。在姚航听来,他常常是还没来得及义愤填膺或者怅然若失,就被两位高人明里暗里的秀恩爱行为搅得没了情绪,虽然其实他也没朝着那部分想,只觉得二位太能插科打诨,可那也够烦人的了。再加上关键部分老是被人为隐去,听得很不痛快,又无处抱怨,姚航这时候非但没觉得自己受到安慰,反而觉得自己应该来一瓶酒。


他给这个故事的总结是:“我们姚帆肯定不会在意这个。我也不会在意这个。一家人嘛……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怎么着不行呢?”


王也唏嘘:“造化弄人。”


王也在那天晚上他们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就已经断定林弟弟是怎么个判法了,不过可能跟诸葛青他们家修的武侯旗门呼应,或者犯冲,王也到现在为止说死缓还没有准过。诸葛青算出来的姚航不提,林小弟最后确诊有精神分裂,不能判刑,被送进医院接受治疗,他们后来在手机新闻上看见了。媒体还算有良心,没有放出什么照片来,也没采访到他家里人,只留下林如意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家里的事。”


姚航说:“对媒体是这样,但人情和道德不能绑架法律。”然后觉得这么说好像还有点理亏,补充:“我们家也一样。”又过了一会儿,还嫌不够:“我也一样。”


诸葛青笑着说:“所以我说你是个好人——林弟弟也不坏。老王说得对……造化弄人罢了。”


后半夜的时候王也已经打哈欠打得停不下来了,这种能在人类身上应验的最强病毒很快让三个人打哈欠打成车轱辘,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姚航不堪其扰,劝这位颇具人道主义精神,试图多陪他谈心片刻的国宝道爷回房间躺下,也给他点时间收拾东西。诸葛青趁人之危,试图捞起王也的膝弯把他公主抱上楼,忘了王也离睡着还有点距离,当即使给他一个千斤坠,要不是诸葛青及时察觉不妙琉璃上手,这往瓷砖地上一磕绝对能有粉末性骨折,地板也能跟着粉末性骨折,给姚航来个碎碎平安的好意头。


夜深人静时,诸葛青问:“你看十五年完了他能是个什么呢?”


王也说:“生命是要主动拥有的嘛。”


然后像刚刚诸葛青搂住他一样,翻个身搂住了诸葛青。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姚航就背着他简单的的黑色背包,在街上拦了一辆三轮,做了人家今天第一门生意。这时候鸡叫三遍了,村里的人很多都起来,穿着睡衣,披着棉袄,拿着小盆满院子转着喂鸡,灶台旁边姑嫂妯娌在打转,烟火升上天空。姚航知道这做出来的其实也就是素淡的白粥,下粥小菜有腐乳豇豆,还有现炸的油条,昨夜里就卤上的茶叶蛋。这么普通的一个早晨,他一身行装出现,反而有些像个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走到姚家的度假村门口,养在那里的老黑狗抬起眼来,立即冲他大吠一阵。吠到一半吠不动了,气喘吁吁,恹恹地趴下去,眼睛仍然警惕地盯着他转。


姚航顿时也失去了蹲下来最后摸一摸它脑袋的心思。他不无难过的想,我是来辞行的呀,怎么这样怪我。你还是小奶狗的时候,我以前还和姚帆一起喂过你哪。


这狗吠声引来了人,是姚广盛夫妇。他们一看见姚航的样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脚步长在原地生了根,再拔不出,姚广盛长大了嘴巴,刘倪玲的眼泪唰地漫了眼眶。他们相互搀了一下,这动作突然又不突兀,里头已然是共同经历的许多,以及难抑的悲情种种。


姚航看着这副场景,突然觉得说话都很艰难。即使他们当初未曾施以援手,只是事后亡羊补牢的来了这么一遭,两遭,他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盲目而心酸的善良呢。


“叔,婶,”他无意这么畏缩,但是嗓子由不得他,还是颤颤巍巍叫了这么一声,“我要走了。”


刘倪玲扑过去抱住他:“傻孩子呀……”


后来是所有的人一起到渡口去送他。


好大的阵仗,引来很多人瞩目。姚广盛说今天休假一天,别人问怎么回事啊,姚广盛说家里边有个娃娃出息,他们送他进城里去。别人问:是阿航吧?他们不回答。只是说:以后会知道的。姚小昆还是沉默地套着他的摩托头盔,骑着机车停在一边,别人看不见的他的眼睛,已经没有那种凶巴巴的锐利的神气了。他一只手搂着他个子不高的妈,另一只手给她擦眼泪,这时候看起来居然很像个成熟的男人。


很多人都在哭,他们有的放声大哭,有的隐忍落泪,种种色色。姚广盛在驾驶舱,姚航在船沿上孤孤单单地站着,望向他们。这一天天气阴冷,风似刀刮,一切都如他的人生一样灰灰白白,像是一段剥落了墙皮,斑驳在风霜里的颓圮的墙,但他又开始克制不住的回忆起好得像作假一样的那个日子,他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上船向远方行去,他新认同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亲密地相互搂着,挥手向他道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一天的阳光,洒下来,在他面前,光斑活泼地晃。


王也和诸葛青都站在队伍里面,被泪水所淹没。他们大约是唯二没有流泪的人。王也看了一眼诸葛青,发现他也没有哭,虽然很不意外,但还是忍不住自嘲似的说了一句:“没掉豆子啊。”诸葛青敲敲自己的胸口,玩笑一样:“都淌在心里啦。”


“你说姚航只判十五年,怎么可能?”


“他家里人替他扯谎是激情杀人,而且是过失杀人,减刑很多。”诸葛青说,“本来也就是被动执法……这个案子连原告也没有。这是不是也算坑害的一种?”


“林弟弟那个就不是,”王也说,“其实都是应该的。”


诸葛青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他们因为没有掉眼泪的缘故,看起来倒真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异乡人。他们转头随便问了一个人:“这是怎么啦,怎么大家都在哭呢?”那人瞥了他们一眼,认出是客人,也没用那套说辞,只是说:“有一个人,他要好久都不回家啦……还是个娃娃呢。”


他这一说,诸葛青和王也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好与姚航对上眼神,于是不算异口同声,顶多是异口同口型吧,就那么念了一首白居易的诗。


姚航看见了,一笑,还向他们拱了拱手。诸葛青“嘿”了一声,赞道:“孺子可教。”王也不予置评。


但见姚航真如他们所言,转身下了船舱,不一会儿船便开了。很快的,远去。有几声带着哭腔的姚航的名字,打水漂一样晕散在河面里。


念的是: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好去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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