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冉/Cherish,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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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像画师:寒上词

【也青】点灯记·孔方(完)

请!一定听着《我只在乎你》来看!
↑深南大道压马路指定BGM(根本不存在)

这篇用第一人称写成言情小说了……私心最多,因为爹妈在催,所以也很仓促。所以大家可能也不是特别爱看,不过真的是有我个人很多的想法……

我真的喜欢黎江笑小姐姐!

点灯记·孔方

对于南国深圳而言,这实在是个过于严寒的冬季。

我把整个人缩成一团,站在跨河的木桥上往下望,水中的观赏鱼浮上来吐泡泡,嘴巴一张一合,搞不好是以为我要喂它,但是我没有,摇动的河水就一码归一码,把我的身影倒映得有点儿猥琐。我漫无目的地在那瞪着护短的傻逼河流,瞪着水里边那个影子,我不动它也不动。鱼也不动,几乎比我还执拗,它们的记忆七秒钟更新一次,可能早忘了七秒之前自己也什么都没捞着。

这可不就和我一样吗。我在这个城市里边长大,学习,生活,工作,到现在也还是什么都没捞着。我手里边死攥着的,别人松松手就让它流掉也无所谓。那可能是一把空气,也可能是一把沙子,其实更可能是一把人民币。红色一百元的那种,真钞。我真高兴中心公园不用买票,我作为一个公民享受公共服务不需要花钱。但是假如我想要去公园边上那家书吧里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我就至少要消费一杯一十八元的咖啡,怕涩就还要点吃的,点吃的又要花钱。我怕涩,我习惯于点吃的,还好这里开的不是星巴克。

我不知道福田河的水是什么时候变清的,但我知道它曾经腐臭过。我很高兴它现在变清了,因为我有洁癖,它如果还是一条小小臭水沟,我会坚决拒绝到下面去找我的影子作伴。我回头看了一眼,有两个人把我的目光捉住。他们算是很特别的了,两个都是长头发,高个儿,腿长,长得很像那么回事,不过看穿着可能脑子有病——这天气穿个单衣单裤就敢出来晃悠,哦,哥们儿还骚包地露了个脚踝,看来时尚感是真的保暖。他俩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红薯,另一个手里抱着个椰壳,一个吭哧吭哧啃,一个可劲儿吸溜,但是姿态特别的出尘脱俗,所有路过的姑娘都免不了多看他们两眼,露脚踝的那个骚包还一个不落地飞眼风过去,他旁边那个牛鼻子搁两分钟给他一脑瓜崩。哦,明白了,基佬。我心里还想这怕不是搞街头艺术的,说不定我上月去中心书城的时候还在少年宫广场上见过,见过八成会给钱,他们这是真特么的遗世独立,而且上个月我还有钱。同时我忍不住算计,他那红薯看个头应该是五元一个,椰子这季节卖十块十五都有。哎,真的好大一只,肯定很甜,他挺会挑的。

人还是很多,没有变少,我想这样很合适。人多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看热闹,看热闹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混乱。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开车送我去上学,上学路上遇上乌泱泱一大片人群,占了一条半车道,我从车窗边上能看见地面上几点暗红色的印子和一把醒目的红雨伞。我爸紧急地喝止我:别看。我就隐约知道死人了,赶紧把脖子有多长抻多长,眼睛有多大睁多大。心里还想: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动画片里也经常死人。我有点想看看死人,特酷,可以跟小朋友们描述来吹牛逼。我现在知道广电可能就是因为我这种蔫儿坏的小朋友才处心积虑把动画片都做成低幼反智Flash,甚至对广大动漫爱好者抱有一定愧疚。可是其实那天我什么也看不见,人群把整个现场密不透风地围绕起来,逃脱的只有几点暗红色的印子和一把红雨伞,逃进我的视野里。我猜想再过多一会儿这些东西也要被抓回包围圈,或者被包围圈踩在脚底,总之真正的知情人一定只有少数,而每一个人都凑巧以为别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死亡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陡然变得轻而又轻,至于什么真正重要,那没有人知道。

这个经验告诉我,混乱正是我所需要的,因为现在我也需要去掩盖一桩死亡。手表指针说现在傍晚六点,我一抬头发现的确,天擦黑了。那得快点。我估量了一下栏杆的高度,再不自信地揣度一番自己的弹跳力,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砰地响了一声,我想再不动不是中国人,啊不,再不动我邹桑两个字倒过来写,于是我换了个更猥琐的姿势,把一只脚卡进护栏铁条之间,双手铆劲儿一撑,我人就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时候我心里想,我比刘翔还飒!

但是我也就飒了那么两秒钟,因为接下来我睁开眼睛,发现我还维持着那个猥琐至极的姿势卡在护栏边上,路人纷纷投来或鄙夷或钦佩的目光。我听见里头有一个声音说:“妈,那个叔叔韧带好好。”她妈说:“对,所以你也要好好压腿哦。”我心想叔叔个屁,叫哥,老子年方二八一枝花,然后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响动发生在我的腿骨上,赶紧龇牙咧嘴地把腿给放下来。

我想不对啊!我酝酿可久了,我分明就是跳出去了。我纳闷儿地四周环顾,看见那两个长发精神病男子还站在桥边上,不过椰子壳跟红薯都不见了,骚包跟牛鼻子说:“你瞎搞啥,万一人家冬泳呢?”牛鼻子指着旁边牌子说:“这里不让冬泳。”骚包左右看了两眼,继续指责:“你也不怕把公司的人找过来。”牛鼻子说:“他们能说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骚包双手抱臂乐了,我的妈,他笑起来真的能秒了黎江笑前几天对着吱哇乱叫的几个小鲜肉。他一边乐一边跟牛鼻子说:“你现在算不算三教合一?”牛鼻子作世外高人相不答,骚包也伸手弹他脑瓜崩,由此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子强烈的想要回家的欲望,虽然我不想黎江笑弹我脑瓜崩,但是我觉得她抱一抱我还是很不错的,比在这里看基佬秀恩爱强多了,也比继续我刚才的动作划算多了。

我想那些有的没的可以改天再说,我想去买一只椰子回去给黎江笑拿来炖鸡。我记得她想学椰子鸡。

我就压根没想到那不是我和王也跟诸葛青唯一一次见面,就像他们俩不知道那不是我唯一一次想要弄死自己。 

一个人如果有两次想自杀,都有同一批人在场,恐怕他不会觉得这俩人是上天派来救命的,只会觉得他们是上天派来验尸的。

就比如说我,我这次换了个地方,我个人还是比较渴望死在水里,所以我去不用买门票的深圳湾公园。我把柯南里面相关的集数反复钻研了很多遍,把我跟黎江笑结婚之前跟朋友在沙滩鬼混用的充气塑料艇翻出来,先是违规爬到礁石上,给自己脚上绑了现捡的贼大一块石头,然后给塑料小艇扎了几个眼儿,坐着就出海了。我想可惜我搞不到麻醉针,一会儿死得应该挺疼,越想越羡慕那个案子里的被害人,我觉得是理想死法。

而且这回没有人。没有人是一个比人多更玄妙的境界。当你明确的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存在的时候,你干什么都行,无形之中你有最大的权力,虽然你能做的事情也变得很少,但只要你去做就没有不成的,因为你能有的第二大不确定因素——别的智慧生物,已经没有了,第一大不确定因素是你自己。 

海风吹过来,我想起这周边是一片比金子还珍贵的红树林。红树林湿地,从小学开始老师们就不厌其烦的在各个课堂上提及,并频繁的出现在各种跟深圳有关的地方,自然地标,当然,但是又好像是金钱草那一挂的苔藓,到哪里都依附。这种东西,我曾经觉得是珍贵的,就像我跟黎江笑之间的爱情,但是后来发现但凡是不能用价格衡量的东西真的就没有价值,不能换钱什么也白搭。我现在身上有一件Buberry的风衣,逃家去民政局当天穿的,我最拉风的衣服之一,黎江笑当天挽着我的手气派得好像哪个国家的公主。可惜拉风不顶风,应该和女人不能天天穿婚纱的道理一样。早上黎江笑追着我跑,要我穿那件新买的丑不拉几的羽绒袄,还说是时尚铁灰色,被我逃掉了,我说我又不是他妈的CRV。我得意洋洋地冲她笑,她很丧气,但是紧接着又振作精神把那件铁灰色羽绒袄当战旗冲我摇摆,随后在楼上大妈每天准点播放的回春医疗保健操的音乐里,趾高气昂地大踏步回去我们的小出租屋。唉,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死的体面一点。起码有一件Buberry。但我现在觉得自己可能冻死远先于溺死,所以我只能把一切归罪于我不足够有钱到买一件又拉风又暖和的衣服。我希望天堂里有,我愿意立刻信基督。 

我总算发现为什么我这么冷了,哦,水已经漫上来了。我都湿了一半儿了。这个劣质小破艇,漏得比我想象得都要快,可见人一定不能买假冒伪劣产品,我的哥们儿欠我一条命,因为我替他先把这个熊玩意儿物尽其用了。我这时候深刻的感受到了脚上石头的重量,感觉生命被人捏在手里提起来了,被重力拽着,随时就能掉下去摔个稀巴烂,烂在无人天地,非常干净,非常自在。可是就是这个时候天边突然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音,我琢磨了很久怎么这个地方还能骑摩的,然后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有种东西叫海上摩托。

我就看着前几天见到的那个骚包嘴里叼着草叶子,西装外套架在肩膀上,袖子在妖风里乱飞,衣服却奇迹般没有脱落。他大开大合地驾驶着一辆四个座儿的海上摩托,驾驶员和牛鼻子是乘客,一个一脸惊恐,一个一脸纵容地看着他。骚包的眼睛好像从来就没睁开过,但是眼神居然很好,一眼就看见我这个浮浮沉沉的半桶水,颇为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兴致盎然地朝着这边来了。我想,他要是扔救生圈我可以不接。但是我没想到一股妖风一股魔浪直接把我送到了他边上,到驾驶员战战兢兢给我伸来一只手,我还想着可以不接,但是我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也没两斤肉的牛鼻子一只手就把我拎了起来,抡到了边上剩的最后一个空位上。

骚包好脾气地笑吟吟:“都是缘分,这位施主记得要爱惜生命。”

我说:“关你屁事,你他妈谁啊。”

骚包唷了一声:“道系的,老王,亲人哪。”

牛鼻子甩着手上的水不理他。骚包就说:“成吧,他不理你。我叫诸葛青,他叫王也,幸会啊小兄弟。”完了还耍俏似的眨一下眼睛。

王也这下把他那只沾了海水透骨凉的手直接塞他脖颈子里边了。诸葛青嘶地抖了三抖,王也翘着下巴,一脸的大仇得报。

我心想,都他妈什么神神叨叨的。

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要他们救我,但是阴差阳错之下,我还是多了两个不大靠谱的救命恩人。为了多少表示一下我对他们的感谢之情,我象征性地对他们发出邀请,请他们到我和黎江笑的蜗居里边共进晚餐。

诸葛青专注开船,无心谈话,说:“老王,你看呢。”

王也临危受命似的扫了我一眼,说:“也行吧——那就,麻烦您了,这位……?”

我说:“邹桑。”

他眉头一挑,像模像样地挑剔了一句:“邹丧……您这名字可真是取得够喜庆的。”

我说:“我,我爸和我妈,我媳妇,我们一家都是唯物主义者。”

王也大拇指和食指一圈,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恢复最开始的姿态,抱着胳膊歪在椅子靠背上不说话了。诸葛青这会儿玩水上漂移玩得正高兴,掀起来的浪都变成瓢泼大雨哗啦啦往船舱里落,刚刚在水里的时候我可能就湿了个轮廓,现在则已经湿进内心,透心凉,心飞扬。一个海上摩托生生地被这位老哥玩成了激流勇进,操蛋的是时下温度零上六,在座的各位还都没有雨衣。诸葛青悍不畏死地把袖子裤腿儿都撸起来,我看要不是这边不是浅滩,水实在够深,他真有那个跳下去踩水的冲动。

道长慈悲为怀:“老青,适可而止,您看这位邹先生,他的嘴唇都已经白了。”

诸葛青温文尔雅地说:“抱歉,我向来不大关注男人的嘴唇长什么样子。”

我心说吹什么比呢,你他妈不是基佬吗。即使抛开基佬的话题不谈,精致骚包如你那天在桥上啃完一个红薯擦了嘴还抹润唇膏来着,你当我瞎吗。

王也又拿两个手指比了个圈:“了解,你跟男人一起睡觉还会过敏,完全了解。”

……我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同志文化了。

诸葛青貌似被抓到了什么把柄,显然不太想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的纠缠,他首先大发善心,把海上摩托的掌控权重新交还给瑟瑟发抖的驾驶员,然后取代了驾驶员先生的位置,坐到我们中间来,假装很有兴趣地加入了谈话。

他说:“邹先生啊,你是深圳本地人吗?”

我很想说,是的,我当然是深圳本地人。但是我很害怕我这样说他会不懂我什么意思,我是说,深圳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和来了就是深圳人的那一票,还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区别。土生土长这一拨,我们的父辈,甚至祖辈,早年拿了大笔拆迁款,后来好多都可以直接做寓公。有些人甚至在城中村里拥有一整栋八层楼房,自己住最优越的连天台的复式,七大姑八大姨都塞在一所房子里面。其他的房屋出租,拿到的房租可以买车,放贷,买新房,当创业本金,一代人因此发家致富。发家致富之后,把小孩送去读好书,从小上各种兴趣班,打幼儿园开始,学校的名头一定要有外国语三个字,未来也一定要与国际接轨,初高中就可以到外面去读。如果学习不够好,在高考之前,用钱解决还不至于太麻烦,也足够把人勉勉强强塞进群英荟萃的优秀平台,比如我。总之能够铺好的路都摆在面前了,说我们这一代含着金汤匙长大也未必不可以。

深圳比上海年轻,的确又有活力又包容,还没来得及拥有沉淀了上百年,高人一等的特大城市的威压,但是有的时候威压很单纯的来自于银行户头上不一样的数字,来自不同的出身教育甚至背着的名牌包包,这一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我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回过味儿来了,我想起来我是为的什么自杀了,所以我捏了一下我冰凉滴水的Buberry风衣,我想今天过后我将永远失去这件娇贵的东西。

我选择了一个总不会出错的回答:“来了都是深圳人嘛。”

王也嘿然一笑:“挺好。”

海上摩托开了挺久,靠岸就不是靠在深圳湾公园沿岸了,那里没有这个活动项目,是另外一处私人海滩,反正我在深圳活到这个岁数都没听说过。王也好像和私人海滩的老板有点什么联系,是属于老板巴着他而他不认识老板的那种联系。

这人穿着T恤休闲裤,走路脊背有一个自然的弧度,带点儿沧桑意味,看着一股子超凡入圣的寡淡情调,却唯独不像个有钱人。但我猜,我有凭有据地推理,他这情调与老成可不是空中楼阁。王也操着一口京白,跟普通话掺杂广东口音的老板你来我往,人情世故略有生疏,但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气派,就是有东西兜底的那种气派。他走的时候也没掏钱,老板和服务生一起送到门口,老板问要不要车,王也摆摆手给推了。老板又追着说,替我跟令尊带好啊。王也漫应一声。

我想,操,怕不是遇上现实版的京城二世祖。

可是二世祖怎么去修道了呢?不仅修道,而且还搞基。我看了诸葛青一眼,然后又迟钝地后知后觉,什么时候道士也可以谈恋爱了?诸葛青似乎有所觉,他笑眯眯地看过来,不做解释,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我只能也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王也从我身后走上去,他那视线就不过来了。

敢情真的没在看我。我特别想知道这种人怎么跟别人进行眼神交流。

我带着这两个人去坐深圳地铁。

我以前就不喜欢深圳地铁,人真是多,通关内关外的线路上还有好多民工,身上抹得不知道什么这一道那一道的,自带汗水淋漓的味道,不好描述,总之并不喜人。烫方便面头的大妈会音量奇大地用潮州方言骂街一样讲电话,那头人用同样的音调吼回来,车厢里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还夹杂小孩儿哭声,震耳欲聋。我现在还是不喜欢深圳地铁,因为我发现这里不但任何一切不好都没有改变,它的价钱也没有改变,我现在觉得深圳地铁实在是太贵了。我今天从布吉出发来深圳湾,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王也上车的时候说:“靠。”

我还以为什么,结果他下一句就接:“你们这边的地铁真是不够物尽其用……”

诸葛青说:“哎,我还真是挺少坐地铁的。”

王也鄙视:“宅男。”

诸葛青不客气地驳回:“你在武当山上好像也经年不出来着。”

我心想,这又不是德云社,我实在没必要听你们两个捧逗相生,于是我磨着牙掏出我的手机打电话给黎江笑。人没死成就必须要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麻烦琐事,就是那些你以为你死了就再也烦不到你的事情,比如我这时候想起来担心我的手机有没有进水。我成功地按亮了屏幕,还好没有进水,不然维修又是一大笔钱。我耐心等待各个软件运作起来——之前我手贱更新了系统,后果用过的都知道。听说上海那边对苹果官方发出了质询,现在去专卖店换电池就一两百,便宜了很多,但是绝对不便宜。

其实没钱真的不应该用苹果,换一个耐摔的诺基亚或者超便宜的小米都挺好,小米还可以拿来做暖手宝,但其实我现在根本换不起手机,所以6plus突然就变成经济适用型了。我左右四顾,发现农民工小弟手里拿的居然都是7plus,正在王者荣耀里大杀四方,顿时又为了自己刚刚冠冕堂皇的想法感觉到难过。我猜我已经逐渐的习惯了贫穷,又或者我生下来就和它格格不入。

电话响过三声,黎江笑接了,她这个外企高管办公室里养成的习惯相当良好,无论谁打电话都是三声之后接,我反正不知道她怎么从她的轻音乐里踩准每一声铃,黎江笑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解释不了,也早就放弃挣扎了。其实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黎江笑说:“怎么啦。”

我说:“那什么,我没自杀成,带了两个客人回来。”

“是吗!”她听起来很高兴,也不知是为我还是为有客人,“要不要留他们吃晚饭?我可以做一顿大餐盛情款待。”

我说:“别特么逗了,咱们家这条件能有啥大餐。”

黎江笑说:“你就等着吧,肯定有你喜欢吃的。”

我心想有我喜欢吃的那还不容易吗,按这个标准每天我都在被黎江笑盛情款待着。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白馒头,无论是发面的还是死面的,极其讨厌,就咸菜也不行。但是我又很喜欢吃煎馒头,尤其黎江笑做的那一种,她把馒头切成厚度均匀的片,蘸过盐水之后铺进倒油烧热的平底锅。她可以变出很多花样:花卷,白馒头,高粱馒头,玉米窝头。总之都是片好了泡盐水下油锅。煎出来自带天然咸香,不糊不硬,同一外酥内软。结婚以后我们家的主食一多半都是这个,另一半是黎江笑死都吃不腻的面条。太神奇了,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腻,我想起以上任何一种东西都会觉得食指大动,唾液腺加速分泌,并且或远或近或多或少地思念黎江笑。我想念她读大学的时候随便什么上衣都搭校服裤子的样子,想念她以前穿着高级套装挂着Chloe名牌的样子,我想念她给我爸递辞职报告的样子,我想念她那天在民政局掏出小镜子偷偷描口红的样子,我想念她在厨房围着围裙的样子。

我想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有预兆的,黎江笑身为一个女人,抓住她男人的胃就靠了几片煎馒头,这已经证明我没什么富贵命格了。但是我又说不清应不应该为了这种没出息的高兴而感觉到羞耻,劫后余生的我仍然想要自杀,但是已经开始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自杀了。我觉得这还是值得我感到羞愧的。而且汹涌的爱意在我的心间奔腾。这些流水原本需要穿过圆形方孔钱中心的小孔,但现在它直接把钱币淹没了。

黎江笑欢天喜地的挂了电话,留下我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中央。我看了一眼王也和诸葛青,再看了一眼自己。我好像勾践突然没有了薪草和苦胆,一下子不知道该品尝什么。

深圳有很多与这个现代化的都市格格不入的建筑。它们有些是城中村,有些是旧单位的宿舍楼,灰灰的,土土的,采光奇差,没有向外伸出的干净阳台。这些屋子很多都据有非常好的地段,房地产商虎视眈眈,但是没有几个真的有胃口啃下这些肥肉。拆迁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都会觉得痛苦,这痛苦一方面是背井离乡式的悲戚,一方面有拆迁款上算不完的烂账,再则是很多人丢失了每月很大一笔进项。拆迁之后可能还有一些好的故事,比如拆迁造就了一些暴发户。这些暴发户里就有我爸,最后从寓公摇身一变转为房地产商人,骨子里还都是封建迷信思想,禁止我和他优秀的女职员谈恋爱。

可是他想做就真的可以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在公司里给黎江笑穿小鞋,想方设法的棒打鸳鸯。我们的爱情故事在他那里一文不值,虽然我们也没有兜售的意愿和打算,但他作为一个敏感的商人,主动自觉地对它进行价值估量。并且他说:一文不值。

我不知道黎江笑像个傻子一样跳槽去外企重新从五千元的基本工资拿起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爱情和她的人生相比一文不值。但是我记得她来交辞职报告的时候我和我爸正在我爸办公室吵架,黎江笑风一样进来,风一样离开,高跟鞋敲地的声音笃定又有力。我爸傻了。她酷毙了。不过后来我爸假装宽宏大量的按辞退待遇多结给她三个月工资的时候,黎江笑收得也很大方,她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当时觉得这是整段经历里唯一的瑕疵,但是我现在现在觉得她说的真对。黎江笑总是活得充满了预见性。

我和黎江笑现在就住在这种建筑中的一间,七十平米不到的房子,每月租金收我们两千五百。我带着王也和诸葛青爬上单元楼五层,在黑暗中解释道:“声控灯坏掉了。”

王也似乎点头表示理解。诸葛青则在一边说:“好香的味道。很惹人期待啊!”

其实我也分不清那是不是黎江笑的手笔。这个时间点,整个楼道里都在做饭,葱姜蒜,糖盐醋,味道纷纷扰扰地烩成一个小人间。我分辨出有红烧肉,有糖醋鱼,有香油炒的鸡蛋,有青椒土豆丝。青椒土豆丝应该是我们家的,我们家特别特殊,青椒土豆丝是青椒土豆对半开,丝毫不顾及这样是不是也能选送黑暗料理评比大赛,因为我喜欢吃土豆,黎江笑喜欢吃青椒。她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议而味道尚可的新奇玩意。每次炒这道菜的时候黎江笑都会说:看,像不像我们两个在一起。我则常被青椒些微辣味呛到鼻子以至于落荒而逃。黎江笑嘲笑我:“是不辣的辣椒哦。”我说:“太够意思了,不辣的都这么带劲。”她说:“真的是哪一天都有赚头。”

彼时我们刚刚领证一个月,蜗居里的日子也还是蜜里调油。

我掏出家门钥匙开门,诸葛青眼尖,问:“那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那钥匙上面黎江笑给我挂了一个瓦楞纸板剪出来的狗牌一样的东西,上面拿英文写了家里地址和我们俩的名字。然后我告诉诸葛青,这是黎江笑前一晚亲手给我剪的,她说方便她给我收尸。黎江笑很认真的告诉我在水里泡久了尸体会呈现巨人观,为了避免到时候浮肿到她认不出来,挂一个这个很有必要。我听了她的话以后去百度了一下巨人观,然后我想我真是难找另一个跟她一样没心没肝的姑娘了。

诸葛青扑哧乐了:“尊夫人真是心灵手巧。”

我给他笑得一个愣神,顿时不想立刻开门,我觉得如果现在开门,给黎江笑看见笑得柳绿桃红的诸葛先生,以后我可能就要沦落到和基佬抢老婆的境地。但我突然想到,其实我本来就在和很多基佬抢老婆,可怜的是那些基佬甚至都还只是纸片人,可能还是被我老婆亲手掰弯的,她还极富创造力地为他们撰写恋爱小故事甚至色情小故事,并且声称自己是某某同妻。

这里的某某真的填充过很多人的名字。

黎江笑应该是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就已经从厨房跑了出来,她这个技能也来得莫名其妙。她说小时候躲在被窝里打小灯看书,经常害怕被爹妈发现,久而久之就学会听声辨位,还能从脚步声里分出有几个人,是谁,正在去干什么,以此保证自己的安全。现在她的解释是,小出租屋环境复杂,人口众多,她必须时刻警觉是否有人溜门撬锁,以此保障自己的安全。

所以黎江笑出现在我身后两个救命恩人面前的第一形象,就是一个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手里提着菜刀的悍妇。我被她这个阵仗吓住过很多次,几乎每次都忍不住想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丢地上再跪那儿投降。当然这个悍妇非常的漂亮,漂亮到诸葛青的眼睛都亮了,王也把手伸到他腰后边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愣是把他从一个轻佻风流的眯眯眼拧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眯眯眼。

黎江笑热情洋溢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们家邹桑哦,今天做了好菜来招待你们,请一定要给面子啊。”

诸葛青回答得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热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王也问:“请问怎么称呼呢?”

黎江笑说:“直接叫我江笑就可以了。”

我想黎江笑也是有所改变的。刚搬来这里,偶然和街坊邻居打招呼的时候,她时常脱口说:“可以叫我Chloe。”然后收获一些费解的眼神。那个名字和那些包一样都是华而不实的消费品,这个事情蔻依小姐知道的比我早很多,但是实施起来其实一样身不由己。

客厅里放着音乐,我们家里没有装电视,但是装了立体声音响和碟片机。这套东西是黎江笑以前租住的国际公寓里唯一由她添置的家具,她喜欢听歌。黎江笑的歌单从交响乐一路涵盖到民谣和嘻哈,我每天回家都能听见不一样的风格,个别时候她喜欢单曲循环,比如最近,她突然爱上老歌,一直在听这首《我只在乎你》,出门给资本家老板打工的路上MP3里也是这首歌,回家打开立体声音响做饭听的也是这首歌。我问她:“你不腻吗?”她举出例子:“我网易云歌单里动辄就有重播上百遍的歌曲啊,上次是Rumors哦。”

我对欧美流行没有了解,所以没法做出评价。不过但凡我有一点了解,这时候都应该听出黎江笑是在说我们准备好要结婚的那段日子,还会想真不愧是黎江笑啊,可是我没有。后来我会想,我错过的可能不止这一个瞬间,还有很多和很多。

歌词里面写道: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其实我也想知道。我在每一个开门就有七件事砸在肩膀上的日子里想道,假如没有黎江笑,假如她不曾让我自负地宣称自己懂得何为爱情,那么我将会过着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黎江笑回厨房把手里那把骇人的菜刀给放下,袖套围裙一摘,在茶几边上坐下来跟我们说话。她说:“哎,我们这里地方小,只能希望两位恩人不要嫌弃啦。”诸葛青则说,王也以前的确是个在武当山修行的道士,老早就出家了,但是已经还俗,所以不必要过多考虑他的口味。还说黎江笑的这首循环播放的歌应该特别符合王道长的喜好,他在武当山上长了这几些年的草,大概也只能对怀旧金曲有些印象,何况还是这么有品位的怀旧金曲。最后说诸葛青自己,随遇而安,什么都好。

王也看起来牙都要酸倒了,并且非常不愿意被代表。

黎江笑在和帅哥聊天的过程中忙里偷闲,抽空注意了一下她的另一半,语气坚定地把满身邋遢的我轰去收拾干净自己。所以我进屋扒掉了外套,换上了她坚持要我穿的那件丑不拉几的棉袄。其实的确非常暖和,我一穿上就忍不住像个土鳖一样把拉链拉到领口,手揣进兜里,觉得生命力终于又回到了身体里。等到我出来的时候,就和桌边人又回到了一个波段,因为我不再是那个一心求死,还挂念着身上名牌的绝望的待业人口了。所以我自动自觉地去拿拖把拖地,黎江笑是五点下班,她应该还没来得及搞卫生。

这时候黎江笑正在把晚饭端上桌。王也和诸葛青给她帮手,因为诸葛青过分殷勤,王也很有些没处站的尴尬。我看了一眼,有一条清蒸鱼,著名的对半开青椒炒土豆丝,番茄炒蛋,华润万家的熟食烧鸭,还有一锅清炖鸡汤,她的盛情款待。我跟着她跑进厨房,偷偷问她:“哎,现在鸡涨价到什么程度了?”黎江笑也偷偷告诉我:“三十五了。”我飞快地计算起来,我发现三天的时间里涨价有十块,再算了一下时间,离过年也没有多少天了。我低声尖叫:“一天就涨四块钱,宰人啊。”黎江笑还有心情嘲笑我:“不是金融系毕业的吗,抱怨什么,价值规律。”我说:“就是很不合理,我鄙夷过年疯狂涨价的小商贩。”黎江笑说:“排骨涨价更凶。哎,别人也要过日子吧!说不定人家还要鄙夷你对十块钱斤斤计较。”我说:“所以说真的很容易活不下去。”黎江笑说:“你也没死成嘛,可见死也很难。”

说到这里我们都安静下来,黎江笑问:“哎,他们是不是一对呀。”我说:“看起来像。而且还,啊,你怎么说的,还挺甜。老夫老妻。”黎江笑搂住我脖子冲我眨眼睛。我说:“哦,跟我们俩似的。”她就笑了。我们听王也和诸葛青在外面说话。诸葛青说:“哎呀,有个这样的小家真好。回头要不要把燕郊的房子装修一下。”王也说:“装修来干什么,你打扫卫生吗,做饭吗,你说这话特别魔幻现实主义。”诸葛青嘻嘻笑了,说:“行吧,四海为家。”王也找补似的来了一句:“反正燕郊的房子也没长脚。”诸葛青笑得更开心了。

这下轮到黎江笑眼睛发直,我说:“靠,当着亲夫的面眼神出轨啊。”她说:“别吵,就出轨几秒钟,反正接下来几十年都是你的。”

真好,我没死成。

一顿饭吃得主宾尽欢。

我去洗碗,黎江笑在客厅里和两位客人聊天。王也和诸葛青本来想帮忙,但可能是因为本来就诚意不大的缘故,很快被黎江笑摆平了。我不由得思考如果是轮到黎江笑洗碗,现在我手里这个油乎乎的碟子是不是就会到诸葛青的手里,但是越想越生气,于是作罢。

我们家一直是做饭和洗碗分工明确。我做饭的时候黎江笑洗碗,黎江笑做饭的时候我洗碗。在结婚之前烹饪曾经是我们两个共同的爱好,我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装作非常自立的样子,跟我的同学们谈论东坡肉的做法,黎江笑则热爱烘焙,在英国的时候我吃过她烤的蝴蝶酥和潮式月饼。那时候是谁做饭谁洗碗都上赶着。两个人,掏心掏肺,孤注一掷地把自己奉献出去,没有谁计较,因为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有资本不计较,自觉有无穷的精力和热情继续这期爱情的工程,一砖一瓦务必精益求精,为一套桌椅,一张茶几,一柜碗碟,为了它们以后能呈现令人愉快的样子,可以成千上百次到家具城去货比三家。可是真到了住进去,往往又忘记清理流理台和抽油烟机,懒于刷厕所和清理下水管道,最后逐渐懒惰下来,对生活大魔王妥协,一周洗一次床单被罩,两个人一人站在床的一边,一起动手把被子套了拆,拆了套。

那么多言情小说,到婚礼就是结局,就是因为接下来的东西又琐碎又无趣,一点也不童话。我曾经跟黎江笑说,我们的黎大仙女,洗手作羹汤还是必要的,打扫卫生就算了。我们回头要买一个四百平复式带天台花园,请三个钟点工一人打扫一层。可是现在我们住在实用面积六十四平的出租屋里,石头剪子布决定谁拖地谁扫地。但令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的是,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屌丝,黎江笑却把自己活成了田螺姑娘。

等到我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旁边篮子沥干走出去,黎江笑已经又去换了一身衣服。她穿着显然跟我是情侣款的铁灰色羽绒服,里面搭着一件高领白毛衣,眼睛比出租屋快瞎掉的白炽灯亮很多。

她说:“可算好了,走,我们刚刚商量的,带他们去深南大道看看夜景,然后再给人送回去。”

然后冲后边跟过来的两个一笑:“特别浪漫。”

其实我们家有一辆车,一辆堪堪能坐四个人,车如其名的MINI,刷了非常好看的涂装,可惜挺久没洗,落了点灰。我那辆保时捷逃家之前就被扣下了,这车是黎江笑的,我们为了省油钱一直不怎么开,但是为了维持这车的性能时不时还是要开。黎江笑总是说,她觉得自己养了一只不会撒娇的狗,吃得还多,还得常溜,定期年检等于打疫苗,时不时还得洗,打蜡权当做美容,充电是喂妙鲜包,回报率0。我时常为她高深的比喻手法喝彩鼓掌,并深以为然。黎江笑这回能有这么个浪漫主义的想法说不定也有现实主义的因素在里头,我记得我们家这大狗子又好长远没溜了。

这车底盘不高,车顶也不高,后排两个一八几的大高个儿看着有点儿憋屈,但是似乎也乐在其中。我坐在驾驶座上甚至有点不乐意看后视镜,我总觉得他们能随时随地灼伤我的眼睛。

我跟黎江笑说:“来,握着我的手,我教你挂挡。”

黎江笑说:“我驾考成绩好像比你好点儿。”

后视镜里的诸葛青在憋笑,王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但是很快就跟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我们开车出发了。

布吉开去深南大道要一段时间。我曾经住在福田,这里在我以前看来基本属于乡下地方。有很多从外地过来讨生活的人,他们每天起得很早,在早餐工程买用吸管喝的粥和豆浆,吃着喝着挤上早高峰时段的公交,从关外向关内流动。高中地理卷子上出过很多这样的题目,给一张图,横轴是时间,一路延伸,纵轴一排数据,是人口,起起落落。我对真实的情景毫无概念,却能在自习课托着脑袋勾画选项ABCD。那时候黎江笑坐在我前排,她剪着短头发,买块儿八毛的小零食,和她同桌一起吃,还互相扇嘴巴子玩,扇着扇着突然击掌为贺,然后笑成傻逼。是真的很傻逼,所以我一直到去了英国才发现自己喜欢她。她在大不列颠把头发留长了,染棕,有点卷,秋风里站在海边,像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今天没有涂阿玛尼的黑管口红,现在靠在窗边发呆。霓虹灯把她照得白白净净的,但是像梦一样模糊不清。她一向禁止我在开车的时候东张西望,不能看手机,不能看平板,不能看她。她摁开车载DVD,还是我只在乎你。黎江笑哼歌,跑调,太奇怪了,听了这么多次还能跑调。但是她就是这样,对音乐亘古不化,冥顽不灵地离经叛道,从来不妥协,还是要唱。不许我指出她跑调。要夸奖她唱的好听。更不许不耐烦。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芳华》里,邓丽君的歌要掩在浅红纱帐里听。

我们挤进了车流,流过深南大道,顶上是久负盛名的几座立交桥。哪里都是灯光在流淌。这是纯由人类制造的景观,人类也成为了这景观的一部分。其实就是车和堵车,串联的彩色小灯泡,LED大屏,有什么好看的呢?但它仍然被称为“来深圳必看的景点”。这景点展出的是发达,摩登,还有一些热闹又寂寞的情绪。汇成车水马龙的,有本田,丰田,桑塔纳,比亚迪,有保时捷,玛莎拉蒂,迈巴赫,法拉利。都是规规矩矩,打开前灯照路,后灯给信号,不需要排练就一模一样。就是这些东西,你非要看,它也就拿出来招待。

诸葛青轻声地对王也说:“你在北京这样的场面见得多吧。”

王也说:“一直不欣赏。”然后笑了笑:“以前还是不懂事儿……”

多么的不懂事儿啊。我开过这道路,融入车流,突然又产生拉开车门跳下去的冲动。然后我开始反省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

诸葛青说:“这样就没有异类了。”

王也说:“都成了‘好看’的一份子。可不就是跟欣赏自己一样嘛……你看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人,他开着比我好的车,他车里坐着他的女人,他的小孩儿,他的狗,他跟我一样心急如焚地坐在这里,大家按照一个步调开车。然后你又看见了,那个人,他开着比你坏的车,吱吱嘎嘎,他叼着烟,他什么也没有,你跟他一样漫无目的地坐在这里,回去都是闭上眼睛睡觉。”

诸葛青说:“明天再同样的醒过来。”

黎江笑问我:“你前些天去递的简历,有回音没有呀。”

我说:“没呢……希望不大。哎。”

黎江笑说:“我们开去深圳湾吧。”

我说:“我今儿才刚从那回来……多冷的风啊。”

黎江笑说:“这知道嫌冷了?行了,明天就回暖啦,立春都过了的。就看一看。”

我们就开去深圳湾。这一路真是几乎横着把深圳给穿了,罗湖到南山,真是敢想敢做。路上邓丽君还在唱: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唷,”王也说,“这不是要去那个你今儿冬泳的地点么……”

我说:“嗨……”他还知道在这儿给我避讳一下。

黎江笑和诸葛青在看海,诸葛青好像问起香港,黎江笑指给他:寸土寸金的地方,对面就是。一条狭长的光带,高楼长在光带上。王也和我坐在路边长椅上,石头很凉,不过我们俩都不怎么在乎。我穿了秋裤,外裤还加绒,王也大概是纯不怕冷。我想莫非北方人都这么扛冻吗,这可是传说中的南方的冬啊。

我说:“打算去香港啊?”

王也说:“是,过两天我们还各回一趟家……通行证没有办。”

我说:“山顶,去一下,去坐那个小火车。我和黎江笑以前去过一次,吃山顶上有家店的鱼丸面,味道挺好……然后买东西就上水沙田,我们以前经常逛的就上水广场……懒得坐很久地铁。吃海鲜旺角有家好的。哎,好久不去了,好多都忘了。”

我觉得有点难受,掏掏衣兜:“介意吗?”

王也摇头。我就点了一根七星。

王也说:“觉得日子不好过啊?”

我说:“啊?”然后点头。笑:“是不好过。哎,太难了。穷操心,没钱,太难过了。”

我看着黎江笑的背影吞云吐雾。王也侧过脸来看我,然后又转回去。他说:“邹桑同志,我看你面相挺好,来年有富贵的,千万不要想不开。”

“我,我爹妈和我媳妇……”

“都是唯物主义者,我知道。”王也说,“但是你也不是真想死啊。你听我拿唯物主义的方式给你分析一下。你,想要钱,你先是有这个想法,然后有学历,有能力,你就是现在没有钱而已,但你有大把的时间,你还有个姑娘。”

王也的眼睛是跟着诸葛青的。他说:“你其实压根就不想死……你想死你跳福田河?你给脚上石头打活扣?你就是责任扛不动了又不舍得,你看看人家黎江笑。”

我说:“她又不惦记我。”

王也大约也是想起那个狗牌,笑了,说:“你就贫吧。”接着说:“偶尔信一点神神道道的东西,好人有福报,福报是很灵的。”

然后他在站起来,我把烟掐掉,我们两个朝他们走过去。黎江笑察觉了,回过头看:“你们俩聊什么呢,都不过来看看海。”她指着:“我差点今天就要下去捞你去。”

我干笑两声,嘴上说:“说我们这位王先生……”诸葛青看过来。我说:“这位王先生喜欢我们诸葛先生。”然后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

王也以牙还牙:“还说了,还说了我们邹先生……”

黎江笑问:“什么什么?”

“我们邹先生说他只喜欢钱。”

黎江笑扑过来打我,我说:“屁,谁只喜欢钱……哎,哎你别打,你以前练过跆拳道你心里没点逼数吗黎江笑!黎江笑!”

黎江笑逼问:“那你最喜欢谁!”

“老子他妈最喜欢……”操,被套路了,差点就说波多野结衣老师,啊不是,操,操,老子最喜欢你啊!我感觉到语言不能够描述我的意思了,黎江笑在那儿笑,丫真跟以前高三那个傻丫头一模一样的德行,哎,对,就是一个人嘛。以前块儿八毛的买辣条,现在块儿八毛的买生菜,一个人啊。我想,我干脆亲她一口算了,所以我就亲了她一口。顾及影响,没有亲嘴,我比她高嘛,抬抬头亲她额头还是可以。

诸葛青和王也不知道又犯什么闲,在后面起哄唱歌。他俩的手不避讳地叠在一起,声音也叠在一起,像一个另外的声音,唱低一个八度,居然也很好听。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然后他俩也亲了一口,亲的嘴,特别的有伤风化。黎江笑看起来激动得快要昏过去了,我姑且把这当做是她对我刚刚亲她额头的反应。我想行了,就这样吧,就像乱世佳人的最后一句话,适合作为故事的结尾,送走这两个不知道哪来的奇人异士,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裤兜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了一下。

我伸手去摸手机,摸的时候看了王也一眼,他装神弄鬼似的朝我点点头。

诸葛青说:“福报是很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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