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冉/Cherish,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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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像画师:寒上词

【也青】点灯记·村居(完)

写完啦,按写中短篇的惯例统一放出
这篇是点灯记第一盏灯,叫做村居
上面接着下凡来的剧情

诸葛青和王也盘算着出门,就在淘宝上挑箱子。

按说王总家大业大,直接上商场比跟众多网民争抢双十一的魔鬼物流方便得多,但是王道长发话: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他跟诸葛青合作在天猫上挑了一个新秀丽新款最大型号的商务旅行箱,时尚铁灰色,距离勤俭节约还有十万八千里,但两个当事人都表示十分满意。结果临出门的时候发现东西太少,箱子太空,干脆一个人背了一个双肩包,快乐地把箱子抛尸在空无一人的燕郊小土楼,在天台接受风吹日晒。

王也说:“还是背包轻省。”

诸葛青点头表示赞同,好说不是褡裢。

长途汽车太慢了,飞机太快了,他们要坐火车。火车最合适。诸葛青和王也大踏步地穿过淡季里也照样忙碌的火车站。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摩肩接踵,脸上带着有些空白的表情,都站在不怎么规整的队伍里。俯视这一切的人或许会想这像是一条怠惰游走的森蚺,也或许他们叼着烟,守着自己的蛇皮袋,什么也不想。

和这些人相比,诸葛青和王也的确算得上出挑。外形,气质,隐隐约约的格格不入。人们窃窃私语。年轻的女孩子猜测他们是艺术家,诸葛青投过去一个带笑的眼神,她的脸就蓦地红透。

王也不满地啧声,诸葛青嘿然一笑,跑过去和戴鸭舌帽的道爷勾肩搭背。他伸手的时候王也的头发拂过他的手掌,诸葛青想王也搞不好也是会雷法的,他指尖一阵酥麻麻颤到心尖尖,到上火车也没有消掉。

他们俩说好要观察社会人生,就干脆睡的硬卧。结果发现硬卧也没有多苦,甚至还有点失望。王也说还没有武当山上的草席子硬,诸葛青想起自己以前整宿不睡练功的时候。他们听着隔壁车厢的小孩儿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哇哇哭,爹妈气急败坏地吼,老人心肝儿肉地劝,旁边受不了的陌生人发出不屑的响动。

这里闹哄哄的,像一锅开水里翻滚的豆芽菜,都争抢着要冒出来,清一色圆圆黄黄的脑袋,底下是缠缠绕绕彼此挣脱不开的根须。

乘务员推小车过来,王也要无穷鸡翅,诸葛青要泡椒凤爪。诸葛青问:“哦,开荤啦?”王也问:“你不是不吃辣么。”

王也说实不相瞒,他小时候出门,零食上就馋无穷这一口。馋无穷鸡翅,鸡腿,爱辣鸡米,必须有无穷才能算得上是旅游。他说他去武当出家的路上壮士断腕一样每样啃了两包,接着宿命一般遭遇非常严重的腹泻,最后还是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荤腥地进了道观。在武当夜半梦回刷一下朋友圈,刚学会发微信的祖师爷深夜放毒发豆干靓照,王也的胃里就会突兀地泛起无穷鸡翅的味道,然后狂念百八十遍清心经,重新把自己哄进梦乡与周公对局。

诸葛青听着他的故事,就着三个保温杯的水送完的那包凤爪。他们俩睡上铺,中铺的湖南妹子干吃三包,投来相当鄙视的眼神。王也说:“看,还是不够老练,一包辣子让你泡妞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诸葛青微微一笑,妹子问:“上边那个吃不得辣的小哥,扣扣号能不能留我一个?”

王也目瞪口呆地听着诸葛青说:“啊呀抱歉,我不经常上网。电话你要不?”

妹子说:“来。”

王也轻捷地翻身下去,再往地上重重一跺。

诸葛青问:“这么大响动,斩妖除魔去呀道爷。”

王也说:“去打热水。”

诸葛青笑嘻嘻地:道爷心慈,帮我也捞上一壶。

王也不睬他:“你自己召一壶出来。”

诸葛青说:“那成洗澡了。”

姑娘听着他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觉得可乐,就捂起嘴笑:“嘿,你们俩真有意思,玩的跟真的似的。下面这位好俊的功夫,从顶上直蹦下去的呢。”

“是嘛,他是练家子。”诸葛青十分真诚地说。

姑娘一笑了之。

他跟王也对视一眼,又生感慨:这年头哪还用藏啊?说真话都没人相信。

练家子王也于是颠颠地拎着他跟诸葛青的两个玻璃保温杯去接热水。每个保温杯里面都被养生的道爷撒了一把枸杞子,王也还数着个儿多给自己泡了五朵小小的菊花。明目配方,张楚岚评价说他和诸葛青都很需要。一个治乌眼青,一个治眯眯眼。问疗效如何,张楚岚一摊手:铁定治不好了。

他回来路上还看见一哥们穿着邪王真眼的痛T,和朋友打LL,其拜大神的架势,让王也几欲上前诚心劝告小友不要封建迷信。

周围人的眼光告诉王也,各人有各人的不相容。事实上人们大多漠视这种不相容,同一个车厢里的人,他们有的在赌牌,有的在喝酒,有的刷朋友圈,有的给远方的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他们命运的交汇点也就只在今天,这节车厢,匆匆的一瞥。

很快就记不得了,但不是坏事。

他们摸到黄山脚下的时候是凌晨四点。王也有奇大无比的起床气,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挤出火车站的时候脸臭得像当地的名产臭桂鱼。这地方不如北京,车站里乱糟糟的,席地而坐的人们比比皆是。他们从肤色上就带出一股民间疾苦。那是农田里风吹日晒出来的,也是祖辈上传下来的。王也在武当山上挑了几年水,练了几年功,也没有练出这样的皮肤,就更不用说常年宅居的诸葛青了。

安徽秋季的天空没有北京那样雾霾深重,王也嗅了嗅,空气里有山的味道。很淡,他想不是修炁的人闻不出来。可是旁边一个小姑娘马上就打他脸,冲电话里头说:“俺妈,到地方了,嗯,得劲,闻到山里味儿啦。”

诸葛青说:“感觉是不一样的。”

王也想了想:“其实还是一样的。”

黄山宏村附近有别的村落,近年来慢慢改成一些民宿。做旅游很赚钱,王也想到五台山,龙虎山,想到罗天大醮,想到和而不同。他们在一家民宿里定下一个房间,打地铺的,没有床,特意修成日式风格。老板娘说青年学生都时兴这样的,家里出来玩,小孩子也喜欢新鲜玩意儿。

诸葛青问:“不害怕改了味儿吗?”

老板娘飞来眼风:“什么话,都是出来玩的,哪管那么多。再情怀,客人要上来问你,怎么这个没有,那个没有,见到灰扑扑的就上网给差评。其实哪个农村能是个洞天福地?宏村里面也不见得吧。”

是不见得。

他们进宏村,门口一方不大的水塘,上面妇着白毛的鸭子,小孩子以为是天鹅湖,净瞎嚷嚷,周围大人众星捧月地起哄:好好好,小才子小才女,想象力这么丰富,未来做大文豪。王也心说做个屁的文豪,家里国外都闹不明白。

雨水沥出一道一道的墨色,从乌青的檐瓦上延伸下来,和爬墙虎一起顽固地待在宣纸样的马头墙上,像明清时期根骨清奇的书画。那些或开或关的小门里,有很老很老的老人在打盹。他们是真的老了,不比那些百来岁还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的异人老妖精,只能在门里望着门里,外头的世界他们看不懂,也看不清。王也窥探式地望进去一眼,只觉得因果都在那里终结。门外卖棉花糖,卖鸡蛋仔,卖红薯和苞米棒子,糖泥人,小木头剑。那才是缭绕的所在。他和诸葛青非常幼稚地一人拿了一把剑,在路上比划,一个人喊:“仙人指路!”一个人喊:“长虹贯日!”诸葛青惊诧地看着王也,后者尴尬一笑,假装自己小时候没看过某部取景张家界的著名动画片。

他们超越人群,走过长长长长的街。

王也和诸葛青打着两把伞深入巷子。数场秋雨之后,潮湿的,结着青苔的,石头的巷子。挤挤挨挨。伞挤挤挨挨,他们也挤挤挨挨。有时候窄一点就一前一后,时刻注意着不要踩掉对方的鞋跟。宽一点就马上挤过去并排,两个人中间一点缝隙都不留。

浪漫与暧昧清新地生成。

诸葛青今天穿了一条版型很好的九分裤,衬得一双长腿愈发出众。他雪白的脚腕子露在外面,底下蹬一双低帮黑色匡威,走路甩起水点子,溅在皮肤上,王也无意间看到,一时感觉有人往他眼睛上扔了一个乱金柝,画面被定格,解析,放大,其中可能涵盖的所有意蕴具象在他的脑海里,激起一些好看的水花。

王也吞了口口水,把诸葛青想象成无穷鸡腿,然后疯狂默念清心经。

“其实虽然说是不见得好,但是也不一定就是坏了。”他说,“好安逸的地方,遗世独立,就是太寂寞。”

诸葛青说:“是啊,和平,清净,没什么大事发生。”

王也心口一凉,旖旎情丝跑了个干净。日,啊罪过罪过,他是说太阳,这flag狂魔又出江湖了。王也现在觉得很不好,但他不敢掐指一算,因为他会觉得更加的不好。

果不其然,他还没来得及叫诸葛青赶紧再多说两句别的找补回来的时候,前头就有一户宅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却又刻意压抑的沉郁哭声。听起来阴惨惨的,但是和灵异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大约只是众生苦,正好摊上这一天。

再往前已经不是观光旅游区了。沉淀了百年的住家的事情,是外来人不好探听,也往往容易忽略的。

王也停住了,诸葛青也停住了。王也端详他一会儿,觉得他那不怕事大栽倒就怕事小无聊的毛病又发作了,就说:“哎,停了,别招惹因果。”

诸葛青道:“善因善果还是可以招惹一些的。你怎么就知道后面发生的不是好事儿呢?”

王也心说,我本来是不知道,我现在一百万分地确信。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哎……”

然后就跟着诸葛青循哭声前去了。

他们挨近的那座房子不过是这座山村其中非常普通的一间,小门小窗,没有雕梁画栋。拘谨的院落,天井一方小小的碧空,其余的空白由阴凉填补。可见世人眼中的写意江南其实并不都是清新自在,昏暗逼仄与古朴悠然之间的界限,或许也只有一个开发商的距离。

诸葛青想起之前旅店老板娘的话,心道人们的想象力果然还是比创造力要丰富。装修公司给倒腾一下,包装一下,修补修补,才能满足多数人对于时光刻痕的审美需求,殊不知时光给它留下痕迹,也许本就不是为了满足谁的审美需求。

他问王也:“你们武当山上的旅游业是怎么折腾道观的?”

王也说:“门前的哪叫道观哎,许愿池加游乐场,间或个别几个善男信女的避世所,跟迪士尼没有本质区别。”

热闹,是很热闹,武当山色还很美呢。但是不开发谁来理你,你不光得修台阶让人能上去,你还得修索道让人能舒舒服服的上去。单上去不够,赚不回本,那修点可乐的给人家玩玩呗,花点钱来谁都有赚头,你赚点穷开心,我赚点零花钱。于是就有了大片搂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同心锁,摆摊子算姻缘的老先生,还有得买水煮牛肉丸跟茶叶蛋。穿道袍的那些凡人,老老少少,打太极如大学生体育必修课,另一群凡人看着。

发达了的诸葛青想起陋室铭里还提过一嘴南阳诸葛庐,感叹:“时代不同了啊!”

王也轻轻拿脚尖勾他一下,笑骂:“走你的路。”

他们噤了声,小心翼翼地向传出哭声的,败落的门庭走去。门内的景象一个角一个角地冲他们揭开:是枯萎的景象,但是如诗画一般。荒草丛生的院子,石板砖路,再是斑驳的白墙和墙根靠着的柴火……最后才是故事的主人公。

哭声来自于苍老的喉咙,虽然这个人也并算不得是十分的苍老。那是大约五六十岁的一个女人,跌坐在地上,一寸一寸慢慢地向门边挪动。她眼睛发直,边嚎哭边擂打自己瘦弱的胸脯。她远离的那个方向歪倒着一个男青年,死了,已经凉透,胸口晕开一大片猩红的颜色。

她操着难懂的本地口音:“完了,完了,遭报应了……”

诸葛青远远地望。那青年看着像外地城里人。穿一身休闲装,除了染血的白衬衫,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污痕。他闭着眼睛,面庞安静又祥和,一点也不狰狞。眼睫毛低垂,长而且美,像几欲振翅的蝴蝶,却再也不能飞起。

王也皱起眉头。

是凶杀案。

“老青,算了,这事儿不该我们管。”他扯了一把还在往前走的诸葛青的胳膊,叹口气说:“报警吧。”

宏村是旅游景点,出人命不是小事,尤其还是凶杀案,影响不好,所以诸葛青这通报警电话才刚撂下没多久,当地刑警就已经基本到位,着手进行侦查工作。老太太被请出院子问询,门口拉上黑黄的封条,一群人在里头拍照取证。尸体被抬到一边,最后的姿态用白线框起。旁边号码牌摆了一两个,标识着已经被收起来的证物,剩下的都被人局促不安地捏在手里。

证据太少了,干干净净的。

诸葛青跟王也算是目击者,被跟师父出警的年轻小警察带到一边去做口供。诸葛青神神秘秘地跟王也咬耳朵:“我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被条子问话。”

王也翻白眼:“……什么条子,你是道上的吗。”

诸葛青摇摇手指:“我是上道的。”

他们知道的不多,警察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叫他们暂时先不要离开,等等看事情的进展。诸葛青求之不得,拉上王也靠边上站着,一副端好架势看戏的模样。

现场取证的结果出来了,诸葛青打听了一下,人是昨天晚上死的,一刀致命,百分之两百的他杀。但小院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从死者身上的证件看,这就是个出门旅游的大学在读生,跟老太太可能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也不知道凶手把他拖进这个院子是什么意思。

栽赃嫁祸?不像。这么一个小老太太,手无缚鸡之力的,哪里能制得住一个将近一米八的青年男子,更别提一刀毙命。

随手抛尸更不可能。找个没人住的屋子在中国其他地方可能难于登天,但是在这里,太容易了。除了外街的铺面,里头住家十个空九个,门户大敞的多了去,有锁的也都要坏不坏,挑哪个不行,非选个有人住的,完全是自找麻烦。

那边问话的人碰了钉子,老太太神志不太清楚,软硬不吃,直说这事儿不要公安的人来插手,等她女儿回来解决。再问她女儿是谁,又不肯说。支支吾吾一段时间,被追究急了,还撒起泼骂人,完全无法沟通。这边动静一大,除了相熟的邻居,个别几个离得近的游客也被吸引过来,现场人多口杂,吱吱嗡嗡的,警察一筹莫展。

你说中国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这山村里的露水,瞬间就被蒸腾干净。湿热,黏糊,什么都看不清楚,讲不明白,人多了就是这样。那个圈子里边的是什么?外头的人总想知道。然后他们挤啊,挤啊。再挤啊,挤啊。没有消停的时候。

道行高的人喜欢站在局外。王也自诩出世高人,对这事儿没有诸葛青那么积极,他四处瞎望,突然看见人群里一个眼熟的身影。定睛望去,好嘛,居然是火车上穿邪王真眼痛T的那个哥们,身上背着单反跟三脚架,貌似还是个摄影爱好者。

摄影爱好者向警察跟老太太挤过去,为了表示诚意,还向他们展示自己拉紧的摄影包。诸葛青眼神投过去,王也知道他在听。耐心等了片刻,就见他一脸啼笑皆非,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咋?”王也莫名其妙。

“班门弄斧的来喽。”诸葛青说,“那傻小子是个搞风水的,你信不信?”

王也一愣:“哈?”

诸葛青给他往那边一指,王也就看见那倒霉孩子在那儿念念有词跳起大神来,老太太双手合十,不住地点头。

王也和诸葛青相顾无言片刻。

那头此时已渐入佳境。摄影爱好者不舍得放下他的相机包,就背着那个大家伙继续他令人目眩的操作,身形不见一点迟钝,手里抓着两个笤帚轻捷地上下腾挪前后游移,王也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来他这是哪门哪派的路数,只觉得这笤帚舞得挺有水平,非常的有节奏感。

他整整在那跳了有三分多钟,把所有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收尾的时候还暴喝一声洋文——

诸葛青断言:“他在打call。”

王也额头青筋一跳,几个起落啪地落到那个傻逼的面前,就着他的定格pose居高临下掰掉那两根丢人现眼的扫帚。摄影爱好者惊得跌坐在地,双手护胸,大叫:“什么人!”

王也嘴角抽搐,只觉得一股火气从五脏六腑直冲天灵盖顶,就要按不住了。当即跟诸葛青定中宫似的往前一踏,咬牙切齿道:“孙贼,你道爷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很久了……”

“别他妈给我搞封建迷信!”

王也到底还是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没当着一群普通人的面祭出专供诸葛青的贵宾待遇,一个土河车上去掀他个嘴啃泥。不过拿太极打人了是不假,摄影爱好者被他一掌抡得差点当场去见三清,警察同志立即将暴民王也制服,带到一边去进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思想教育。

诸葛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趁乱靠近了案发现场。

不得不说,刚才这场闹剧的确起了点作用,好歹那老太太安下心来,尽管还是神神道道的,但是不再泼妇骂街,而是改成非暴力不合作,除了告诉警察自己叫刘菁华,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声音又低又细,颤巍巍的,是劫后余生的态度。

警队队长想起之前她说的话,就赶紧找人联系她闺女。结果一打听清楚,才知道刘菁华根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一向照顾她的那个是五年前才认下的养女,而且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关系。这个养女当年看刘菁华孤老无依,自愿给她养老送终,几年下来,比亲生母女还要亲上几分。

接受完思想教育的王也凑过来,下巴几乎搁到诸葛青肩膀上,顺着他视线往出看,话里怎么听都是没好气:“哟,人间有真情,世间有真爱啊。”

诸葛青说:“多好,不然道爷你还俗是何苦来?”

王也“嘁”的一声,拍他肩膀一掌:“讲实话,你是不是想动奇门了。”

“哎,被发现了。”诸葛青一点也不带尴尬的,大大方方承认:“这件事跟我们关系不大,和知道双色球号码的权重没什么区别,我就是……有点好奇。”

王也拿他没辙:“想体验名侦探的生活吧!”

诸葛青抹开这个话头,说:“老王,这样,反正你也没啥事儿,不如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内景里边去看看。”

这回王也却没答应。诸葛青看他也不像是要拒绝的样子,不过一声不吭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老……”

“哎我的祖宗,您且先歇歇吧,”王也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说,“您瞧那边,那个感动中国的养闺女儿回来了。”

诸葛青就看过去,一看眼睛一亮。嚯,来的这位可真够标致的:长腿,细腰,鹿一样的大眼睛,穿白衬衫牛仔裤,干干净净。她边从人堆里挤出来,边拿一把又清又亮的嗓子喊:“让一让让一让……哎,这是我家!”

面对着这么一个姑娘,大多数人都会不可避免的被圈好感,如诸葛青之流,干脆啧啧赞叹一声。不过这次情况有不同。诸葛青啧啧就算了,这狐狸收不住撩闲的心思,对象并不局限于王也。至于王道长也在他旁边啧啧两声,这就稀奇了。诸葛青歪头,拿脑袋磕一下王也的,问:“怎么,还俗的道人动了春心啦?”

王也说:“滚犊子,我是觉得有缘……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这就是那个在火车站里打电话说闻到山里味道的姑娘。”

诸葛青咦了一声,还真是。他们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王也提了一嘴,他也就留了点心,这张脸还是有印象。只是没想到脱离火车站凌晨四点模糊迷离的光影,她居然是这样一个有大山灵气,精精神神的女孩儿。

这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认一个家徒四壁的老人做养母了?

诸葛青说:“老王,你说这姑娘,是缺爱太狠了,拿金钱买亲情呢,还是路过见到流浪猫狗,单纯想扶一把?”

“人家人美心善还不行了?”王也批评他,“老青同志,做人,对这个世界要达观一点。你怎么不干脆猜她想评先进模范,做新时代道德网红啊?”

“她人美这一点加分,没好意思再深入思考。”诸葛青笑。

“……我看您大概已经思考得过分深入了。”

他们两个倒也没有净看戏臭贫,对局内的态势还是非常关注的。姑娘嗓门儿不小,也不藏着掖着,干干脆脆地跟警察说:“警察同志,我叫钟灵,这是我家。我妈她从来偏信这些神魔鬼怪的,胆子不大,性子很善,这种背地里害人的事情我们不做。”

警察说:“姑娘你误会了,这位刘女士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我们就是想再知道知道情况……”

钟灵说:“我能理解。不过我妈已经糊涂了,这事儿能把她唬得好几天都魔怔,你们再问对她的精神不好。”

这就有点固执了。

诸葛青说:“钟灵毓秀,名字起的不错,但她话说的可不聪明。”

王也点头:“也不知道她想的啥。排除嫌疑多简单的事情,她们家这空空荡荡的,就算想窝藏点什么都不成。趁早把情况交代,流程走掉,不就什么都结了?”

钟灵却还没固执完。

她说:“而且我还想请问一下,调查人员什么时候能撤走啊?这间屋子,我们母女俩晚上还要睡,没得别的地方好去。”

警察有点头疼,原本以为来了个明事理的,却没想到一老一少都这么难缠。明明没什么好查,倒搞得像都有天大的秘密藏着掖着,非要深挖不可。这就像是她在那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分明知道这家穷的锅都揭不开,还是怀疑是不是真有三百两银子埋在地底下,只是她盖得太严实,寻常人看不出来。

“姑娘啊,这事儿不好办……我们能给安排住处,先将就几晚,成不成?再说这死了人的屋子,睡着不膈应嘛。”

“不膈应。”钟灵冷着个脸,话说得斩钉截铁,“这样吧,我们也不碍事儿,能住在这里就成,保证不给你们弄坏东西,这样您看呢?”

刘菁华在一边轻声帮腔:“是是,就听我闺女的,听我闺女的,我们就住这儿,一辈子都住这儿……”

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个别几个性子急一点儿的警察已经有点耐不住了,如果不是警队队长压着,这会儿都想上去跟钟灵理论。

“讲道理都没用……”王也说,“钟灵压根就没想讲道理。那个道理她要么不想讲,要么不能讲,总之是个秘密,我看跟她为什么认这个老人做养母也有关系。”

诸葛青撸袖子:“我去问问。”

王也一把扯住他:“你去问问你撸袖子干什么呀?”

他回头粲然一笑:“撩妹儿。”

王也被这个笑容晃了眼,扎了心,差点给他来一个土河车豪华午餐。

眼见着,诸葛青先生,撸起两条衬衫的袖管,双手往兜里一插,一仰头就是一个有故事的男同学。他闲庭信步似的朝钟灵过去,走到一半还回头朝王也挑眉毛。王也心说你省省吧这么费劲吧啦的,耍猴戏呢是?

“您好,小姐,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钟灵看了一眼警察,又看回诸葛青。

“不能在这里说吗?”她问。

诸葛青还是笑眯眯的:“哦,有点私人,不过钟小姐坚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王也狠狠地顺胳膊捋下一地鸡皮疙瘩。

钟灵这姑娘也是脑筋直,直接就点了头。王也猜她想的可能是这地儿人多骗子不好耍流氓,他心里竖个大拇哥儿,觉得对!想得太对了!对付诸葛老贼就应该拿出这种安全防范意识,不能跟他一样受骗于那张惑众生的狐狸脸……

但是诸葛青这个人惯例是不会按别人的套路出牌的。
只见他竖起一根食指,嗖,打出一记直球:“问题一,您为什么非得住在这个地方不挪窝呢?”

王也都愣了,卧槽,这是什么剧本,诸葛青不是给人上身了吧?

钟灵说:“刚不是说了,我妈她……”

“诶,错啦,不是这个答案。我问的是私人问题,”诸葛青冲她摇了摇指头,又伸出第二根,“问题二,我看你们跟死者也没有关系,例行公事,为什么不把这事儿直接说清楚,非把警察往外赶呢?”

他这就是冲她比了个V字,还附赠一个奸计得逞似的微笑,差点把小姑娘气得厥过去:她带了这么久的节奏,一个二个全被他刨开了,怎么圆?

渣男!

钟灵看起来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刚好全撒他一个人身上。她剜过去一眼,连五米开外的王也都觉得脖颈子凉嗖嗖。

周围的警察这时候本来应该出面调解群众纠纷,维持办案秩序,不过被警队队长给拦住了。

“哎,别忙,听听她怎么说的。”队长说,“这小伙子有点意思啊!”

钟灵把刘菁华哄到堂屋里边去,然后拿着一张血淋淋的恐吓信就出来了,一出来就嚷:“看见没有,认认什么叫新时代周扒皮黄世仁,看看啥叫旅游地产开发商!”

众人果真就凑过去看,连王也都不能免俗,借着诸葛青挤了个前排。这一看俱是吓了一跳:胆子够大!这措辞,这口气,还弄成这么血糊糊的色调,活像是土匪提着红刀子上门抢劫。

钟灵怕吵醒什么似的,放低了声音,放缓了声调:“哦,不瞒各位,这伙人从五年之前就开始上门骚扰,不依不饶的。他们这个项目上边批不下来,因为我们这些民居里头还住着人,安置费要一笔,居民意愿要考虑,还得想想怎么保留传统民居的生活情趣……总之,我妈这一关,他们必须过。”

早先好声好气,打电话,上门,有礼有节,还给老人家带养生品,描绘未来理想蓝图。但是刘菁华不愿意,她就喜欢住在自家老屋——传到她这一代就没后了,她总得善始善终。后来就开始耍起流氓强盗行径,摸清了老人家迷信鬼神,隔三差五往门缝里塞东西,这呀那呀的,刘菁华没有文化,被吓得六神无主,差点就信了他们的报应说,把房子拱手给交出去。

“要不是那天我看见,事情就不是这个局面了。”钟灵笃定道,“你看你看,现在变本加厉……他们还敢杀个人送过来!”

警队队长这才发话了:“也不能确定就是人家杀的人……”

“还不够明显?我告诉你们,我不乐意把我妈带出去住,就是因为不放心。把房子留给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公务员,我嫌自古官商勾结得还少吗?”钟灵撂话,“你们去查!那王八姓名张子威,我就不信他那个皮包公司里能有什么好货!”

“卧槽,够厉害的啊,”王也敬佩,“我真是很少见这么牛逼的姑娘了,罗天大醮上有这个本事的,风莎燕太成熟,冯宝宝脑壳不太好,都骂不起来……”

“道爷,这里不是德云社……”诸葛青悄悄功成身退,一回来就听见王也这番感慨,一时语塞。到底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王也说:“你不是想查吗?我现在兴头也上来了。来来,刚好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先揭封底,看看注押哪家。”

诸葛青一合掌,高兴了:“爽快!”

然后就一点偶像包袱不带地席地一坐,也不管地上湿不湿,脏不脏,他这五心朝天的姿势显不显眼,眼睛一闭,气息一沉,再叫他就听不见了。

王也不动声色地挪到这个爽快人跟前去,心想算了,能挡一点是一点吧。

结果诸葛青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太多。王也甚至错觉他只进去了一刹就解决了问题,而且诸葛青脸色不对头,但也不是窥知天命能带回来的损耗,就是心情有点沉重。

“怎么……”

“这个名字权重忒轻,就是个肥皂泡,我一指头就戳破了。来,道爷,看这。”

诸葛青冲着王也晃了两下手里的手机,王也心里着急,不疑有他,转过脸去瞪着:什么?

诸葛青把手机一翻,屏幕冲着王也,笑了:“看你。”
——原来刚刚偷按的快门。

王也翻个白眼,伸出手指去点点他:“老青,拿翻倒了。”

诸葛青呀的一声,也没在意:“哪,图片编辑器,旋转——你看,好了。”

“少给我在这儿插科打诨,”王也居高临下呼噜一把他头毛,“怎么样,谁啊,是不是那个叫张子威的?”

诸葛青说:“那还用问?”

“是啊?”

诸葛青摇头:“不是。”

王也气死了:“谁?”

诸葛青这才把脸色放正经:“老王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过我们这一趟出来可能就是招因果的。你想想那个搞摄影的肥宅,还有这个钟灵……通通都是那趟火车上的人。就连这个凶手也不能免俗——”

他又把手机屏幕转到王也面前,不过这次上面不是王道长仙风道骨丰神俊朗的大头照,而是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

“记得那个问我要电话的湖南姑娘不?”他说,“就是这个……”

“……林如意。”王也轻声念道。

他感到脚趾尖儿窜来一股凉意,像地表的潮湿浸透了鞋袜,顺着小腿爬升而上,直冻到他的五脏六腑,筋脉神经。

这是他们这辈子不知道第多少次,感觉被天道扼住了咽喉。

诸葛青这会儿却心情好了,安抚王也:“不碍事,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王也说:“你刚刚怎么不索性看个清楚?”

“哎,老王,不瞒你说,”诸葛青苦笑着挠了挠头,“我问凶手的名字,它给得很爽快,但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它就不干了……我一个人看准得消去小半条命。”

他们两个这时已经获得警方批准,留下联系方式之后离开了命案现场,往人多的所在去。这事情搞得人心里不安,警察与其说是批准他们离开,不如说是把他们赶走的,省得两个无关人士在这里裹乱。

十一二月的安徽早就入秋,举目四望,从树顶到池塘,哪里都是一片萧索。行人有的已经裹棉袄了,臃肿笨拙,像一堆花花绿绿的米其林轮胎人,缀在古色古香的小镇里,怎么看都无法融合,是一把弹珠,一捧糖豆,松手就叽里咕噜地散掉,滚开,不见。假如搞起民宿,就是装进弹珠匣子糖果罐子,装一阵,弹珠都输给别家孩子,糖果自家吃掉,又空了。

在这群人里,王也跟诸葛青两个穿着单衣,看起来飒得不行,引来很多好奇或惊异的目光。他们肩并肩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说话,不拍照,只把这一街人物景观收进眼底。

路过一个小摊的时候,诸葛青买下来一个硕大无朋的粉红色棉花糖。

“你再敢跟我说这是拿来把妹的试试……”王也对粉嘟嘟的颜色分外嫌弃,但是诸葛青把竹签子递过去的时候还是接了,并且丝毫不做作地撕了块大的下来。

诸葛青说:“哪敢呢,我现在有心理阴影。”

“你真信啊,”王也咂咂嘴,甜的,“这世界上叫林如意的人海了去了。”

“这行干久了,你信什么是巧合?老王,巧合也是要讲基本法的,对咱们不适用。”诸葛青慢悠悠地嘬他那根签子上的棉花糖,摇头晃脑,远见到一摊子上摆的字画折扇,又要上去。王也摸不清自己是不是心头暗爽,总之心情莫名其妙的也松快了些。

他们走回到村子口,摸进村里的书院中去,绕过孔夫子像和几个戴小蜜蜂的导游,坐到一排排的木头桌子之间,两个人挤一张条凳,背朝着门,肩膀靠肩膀紧挨在一起。王也要听诸葛青给林如意拨电话。他们这位置很深,游客懒得进来,刚好方便捋捋事情。

王也问:“你一会儿怎么跟她说这事儿啊?”

“约呗,”诸葛青说着拨通了林如意的号码,“她也在黄山下的车,要真是她动的手,这会儿肯定还没走。”

电话响了不多不少的三下,就被人接起来了:“喂,请问您哪位?”

是个青年的声音。

王也说:“……我怎么觉得事情有点劲爆。老青,这算谁绿谁啊?”

诸葛青拍他一下叫他别打岔,跟电话里道:“您好,请问林如意在吗?”

那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回答:“我就是。您找我什么事?”

林如意是男的?王也在旁边听着,想到诸葛青看着就不像好人,撩妹手段全靠脸撑,人家姑娘可能也不放心把自己真实姓名电话随随便便交出去,现下这个林如意没准就是个顶锅的。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打错了——”

“——我就是林如意,你为什么说你打错?”出人意料的,对方非但没有顺势挂断,还咄咄逼人地反问了回来。

王也和诸葛青面面相觑。

诸葛青耐着性子说:“我找的这个林如意是个姑娘,先生你……”

电话断了。

“……什么毛病。”诸葛青莫名其妙,把手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个号码:“没错啊,我从通讯录里直接拨的,这个不可能有假。”

“人家万一没给你真号码呢?”

诸葛青摇头:“当天是她留我的电话,然后再拨过来一次把自己的电话留给我,所以一定是她本人的号码。”
王也说:“这个林如意的态度也很奇怪。正常人接到打错的电话不都直接挂掉吗,哪还会问什么缘由。”

“而且一听说找的是个姑娘,他的反应就很过激,”诸葛青说,“这个林如意的行为不太符合逻辑。不管叫林如意的究竟是谁,他跟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姑娘肯定有联系。”

“你是说……”

“林如意可能是个大——打我干嘛!”诸葛青捂着头哀嚎一声,王也收回自己的手,呵呵一笑:“净化语言环境人人有责。”

“……道长,我看您懂的也不少。”

王也不接他的茬,从随身背包里把保温杯掏出来喝水,拿热气蒸一蒸自己干涩的眼眶。说林如意男扮女装那简直就是个笑话,说火车上的林如意真是个男的,他还不如去相信张楚岚是个姑娘。他心里思量着,觉得这件事蹊跷极了,串起来,又少一条关键的绳索。

这时候诸葛青的手机响了。

“我靠,你这什么铃声——”

诸葛青手指头两片薄唇前边一竖,给他比个“嘘”,然后才把命运交响曲的旋律终结在绿色通话键里。

“喂,诸葛小哥吗?”对面的姑娘快言快语,诸葛青根本找不到插嘴的机会,“不好意思哈,刚刚走开了一会儿,接电话的那个是我弟弟。”

“你弟弟?我还以为你压根儿不想留给我电话,随便拿个什么糊弄我一下呢。”诸葛青微微的笑,煞有介事地嗔她一声,王也嘴角抽搐两下,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钻进内景里面去换个清净。

姑娘活泼泼地咤道:“嗨,小哥你脑筋不好使啦?我当时拨给你的呀,怎么会是别人的手机呢?”

诸葛青手里捏着叉棉花糖的竹签子转来转去,眉头掐紧,嘴上却轻轻松松,一叠声的说自己傻了傻了。

林如意乐了,问他:“找我做什么?”

“你一个人来的黄山旅游吧?我跟道长两个在宏村玩,问问你想不想结个伴。”

林如意说:“倒也不是来旅游的,我弟在这边做个课题,我过来陪陪他。不过呢,正好我也想出去转悠转悠,你们要是有兴趣,到时候让我弟来做导游都行,他在这儿待了一个来月,已经把这块摸熟透了。”

诸葛青自然爽快答应。完了两个人又扯七扯八地聊了会天,直到要挂电话了,诸葛青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个问题:“诶,对了,你和你弟弟到底谁叫林如意啊,怎么我找林如意,他说他就是呢?”

“啊,不是不是,我跟他一个名,我俩都叫林如意。”林如意说,“村里算命先生说我这弟弟命里有灾,要借个人的名字担一担。我爹妈想那还有一个闺女,我来担着最好,就给我弟起了我的名字。”

“哦,还有这一茬呢。”诸葛青说。

林如意叹了口气:“他不太喜欢。”

哪个男孩儿想跟自己姐姐共用一个名字呢?再亲都不行。从小在学校里就收到各种方向传来的调侃。善意的,恶意的,或者他分辨不清的复杂感受。他有个姑娘的名字。他有个姑娘的名字。他有个姑娘的名字。这个定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抹杀不掉,成为许多人的谈资和笑料,甚至一个封建迷信的丑陋案例。

但是改掉这个名字,不可能。是无谓的抗争。她爹妈在这个事情上出人意料的固执。林弟弟涂改班级花名册,偷家里的户口本,向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编造假名,只要是被发现了,不是挨打,就是罚跪。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从小放在蜜罐子里泡大,重活不做,累活不干,什么最好的都紧着他,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唯独在这件事上,林弟弟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妥协。

“现在好啦,人长大懂事了,交际圈不再跟他姐混一块儿,也就没所谓了。”林如意说,“学考得也挺好,是美院的,画画很有一手呢。”

诸葛青轻声问:“你爸妈让你顶他的灾,你不介意吗?”
林如意笑了一下:“封建迷信嘛……老一辈庄稼人宝贝儿子很正常,都习惯了。而且我又不是不疼他,天塌下来姐姐顶着,天经地义的啦。”

诸葛青哦了一声,真诚地夸赞道:“这说得,我都快要对你一见钟情了。”

“只是快要啊,那我的魅力还不够,”林如意被他从刚刚的情绪里拔脱出来,笑嘻嘻的,“那不如今天晚上一起去老街转转?我弟之前就说那里有好吃的。”

他们又敲定了一番见面的时间地点,林如意还问要不要再带个姑娘,言下之意就是怕王也孤零零一个不好。诸葛青连忙说别介,这位王道长真是道长,超脱尘世不染凡俗,活色生香还是算了,给饱饱口腹之欲就成。

等他挂了电话,王也说:“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我下凡了老青,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要个貌美如花的大闺女作伴啊?”

诸葛青抬手把王也一绺头发别到耳朵后边,跟他勾肩搭背耳语道:“嗨,没办法,狐狸精心眼子都小得很……”

他说着把嘴唇擦过去,轻轻地撩了一下王也的耳垂。


黄山老街是个比宏村热闹得多的地方。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条商业街:北京的王府井,厦门的中山路,深圳的东门老街。它们有统一的特征,都很市井。烟火弥漫,人挨着人,觅食或者逛街。

他们四个人坐在老街的尽头,那家极负盛名的汪一挑馄饨里面。王也留心看墙上的介绍:汪一挑这个人原本不叫汪一挑,是馄饨做的好吃,早年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出名以后才被叫汪一挑。馄饨挑子变成小店面,最后成为现在的样子。安逸,巍然不动,是个景点一样的处所了。

汪一挑的馄饨挺麻,诸葛青吃不太惯,但是觉得味道很新奇,还是都吃完了。王也觉得这纯属有病,但是不阻拦。像接过碗来帮着吃这种事,王也自认为没有这个肚子,更何况诸葛青还不一定乐意。就像是罗天大醮上诸葛青明知道自己会输的有多惨,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将上来,动手,打,先打再看。王也不跟他皮,来是吧,你来我就接着,你看好了。

诸葛青才不管它是不是飞蛾扑火,反正他的趋光性长在基因里,改不掉。王也自己不是这样,王也觉得自己是有惰性的,不爱招惹,但是心里喜欢他这一点,最后还是招惹了。诸葛青说泡妞懂女人的才是国手,王也知道诸葛青这个棋想下到九段,也要去揣度狐狸千转心肠。

两个林如意坐在他们对面边吃边聊。大部分时间是姐姐说弟弟听着,他们不像有矛盾,从林弟弟看林如意的眼神里,王也姑且判断他还是爱她并且亲近她的。

林弟弟很傲,气质外露,像一只警惕性很高的刺猬,随时准备把武器亮出来扎伤别人。王也最怀疑他。人是有相的,相由心生。他细皮嫩肉,生的特别好,一副清秀乖巧的青年面孔,却有藏不住的凶相在里头,这很可疑。

“哎呀,都八点了。”林如意说,“接下来呢,还逛不逛啦?”

王也说:“我跟老青没关系,主要看你们了。”

林如意看向弟弟,林弟弟没有回应,只是不紧不慢地喝他的馄饨汤。王也沉默地观察他,直到他喝剩一个碗底子,葱花香菜都老老实实沉在下面。

“姐,我想先回去了。”他说。

诸葛青说:“没事,有缘千里来相会,下次也可以约嘛。”

话还没说完呢,命运交响曲前头那四个和弦就砸在了这张餐桌上。

三个人齐齐抬头看诸葛青。

诸葛青丝毫不尴尬:“哦,电话,电话。诸位抱歉,麻烦先等我一下……”

王也拒绝做出回应,于是低调地招手叫服务员买单。林如意觉得他们好笑,一边喊着不让王也抢单,一边乐弯了腰。林弟弟脸上没有表情,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诸葛青没有避开他们,直接接起来,连声应着,渐渐的脸上颇现出几分沉重。他常年一副笑脸,故而突然摆出这样的表情,很能震慑别人。

“条子的……”

“老青我警告你,你再管警察叫条子,我立马就给你撵局子里去,”王也一巴掌盖在他脑袋上,“您好好说话成吗!”

林如意好奇道:“你们惹什么事儿了,怎么有警察给你们打电话?”

诸葛青安抚性地冲林如意笑了一下:“嗨……挺传奇的,我们在宏村碰上一起凶杀案。”

“凶杀?”林如意瞪大了眼睛,“你诓我玩儿啊,这么大个旅游景点,怎么会有凶杀案的?”

她声音还挺大,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了,诸葛青赶紧跟她打手势,叫她放小声点,别那么高调:“别着急,有什么问题一个一个问……我们也不知道太多,这事儿蹊跷着呢。”

林如意也不是傻的,已经省过味儿来,压低声音问他:“谁死了,凶手找着没有?”

“凶手没找着,不过死的那个身份知道了。就是个大学生,叫那个什么林……”

“姜林。”王也接上话头,他今天被警察带去做思想教育的时候还顺便问了一嘴。

这个名字使得林如意大惊失色。

“姜林?”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肩膀,“不会就是你那个叫姜林的同学吧,就跟你一起考去Y大的那个?他这回和你一块儿来的黄山……”

“他昨天晚上就不见了。”林弟弟把姐姐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脸色有点不好看。

诸葛青说:“尸体是我跟老王在本地一位老阿姨的屋子里头发现的,但是不是第一现场,警察刚刚打电话来就是因为这个第一现场找到了,叫我们再过去一次,对一下之前的口供,他再问点细节。”

“你们要是知道点什么就一块儿去吧,”王也说,“证据不够,这个案子不好破啊!”

林如意不疑有他,立刻答应:“你们不叫我们去,我也是想去看一看的。姜林高中时候就跟我们认识,现在还跟我弟弟同一所大学,要真是他出事了……”

林弟弟轻轻地敲了三下木头桌子。

“我们现在去宏村?”

王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弟弟,摇摇头:“不是,去公安局。”

他们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往公安局去。宏村那边的案发现场不需要他们,警方的人员会在那里完成必要的搜查。

一个年轻的小警察领着他们往警局内部走,在会议室的玻璃板上,贴着很多从现场拍回的照片。死者姜林的照片占了其中的大多数。

林如意认出了这个人:“我的天……真是——真是姜林!”

白天带头查案的那个警队队长这时候正坐在一个玻璃隔开的小单间里头等他们,见到诸葛青就挺热情地招招手:“来,小伙子,进来坐。这几位就是你说的跟死者有联系的人?”

“原本不确定,不过现在应该可以肯定了,”诸葛青给他一一介绍,“这两位都叫林如意,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弟弟,弟弟是死者的高中同学。”

队长嚯一声:“哟,还有这样取名字的呢?”

林弟弟冷着脸:“您可以叫我林一。”

林如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王也小声问她:“怎么,担心他又瞎给自己改名字?”

“没有,这都当不得真,爹妈不知道,我反正无所谓。就是他以前给我爹揍的那一回,给自己取的名字还不叫林一,我觉得挺奇怪的。”林如意说,“我就怕他没事乱想。”

“那他以前叫什么?”

林如意想了想:“他初中三年级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林江,还想去改中考报名的那个单子,结果被狠揍一通。小时候爸妈偶尔带我们俩去江边玩,他去了比去游乐场还高兴,可能就是就着这个取的。”

林江……姜林。

王也咀嚼玩味这两个名字,不详的预感更加深刻。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那他们这整个晚上就是在被杀人凶手溜着走。这个人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也不泄露,甚至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能够指向他。

为什么呢,他就这么手脚干净,艺高人胆大吗?

两个林如意被队长留下单独问话,诸葛青和王也从会议室里出去,老老实实地等在隔音效果奇好的走道上。

小警察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一人打来一杯白开水,初秋的晚上还是有点冷,这杯水提供的暖意恰到好处。诸葛青捧着水,站在那一动不动。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用听风吟,他脸上有莫测的表情,像洞察真相,又像一无所知。磨砂玻璃门里面的人影几乎一动不动,几乎是一副朦胧的静物画。

过了很久,队长才推开门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林家姐弟俩。他把他们让出去,由刚刚那个小警察带走,又招手让也青两个进屋。

“我猜警察原本也没想过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什么。”诸葛青小声说。

王也点点头:“不过现在就不一定了。”

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要简单太多。

他们在队长对面一左一右地落座。队长开门见山:“对案子挺有兴趣?看你们靠谱,还带来这么两个朋友,相关的事情,我能说的都可以告诉给你们两个一点。”

王也和诸葛青自然是洗耳恭听。

警察们顺着钟灵给的线索找上了张子威,他开的皮包公司在本地一个败落的旧写字楼里。那逼一看见来警察,当场就给跪了,一叠声地说不是他不是他,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把个死人趁半夜里搬到刘菁华院里,想等她吓着以后麻溜滚蛋,他再把房子给收了。

“第一现场在刘菁华屋后边的排房里,凶器找到了,压在一堆砖头下面,血都没擦干净。”队长说,“根据法医的报告和几个证人的阐述,张子威在死亡时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作案的应该是个年轻人,初犯,缺乏经验而且十足慌乱,更重要的是,由于死者是被一刀毙命,我们怀疑凶手有医学背景,至少熟悉人体骨骼。”

诸葛青和王也对视一眼:林弟弟是美院生。

“我们检查了死者的人际关系,发现这人活的挺超脱,深居简出,喜欢画静物,人际关系简单,根本没仇。你们带过来的这个弟弟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从高中到大学的兄弟……”

王也说:“但是您怀疑他。”

队长叹口气,点头:“是,我怀疑他。他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对好朋友的死态度冷淡,又跟死者一起来到这个城市……我们在现场找到的刀没被处理过,上面有指纹,比对一下就清楚了。”

而诸葛家这位正经八百的传人,算卦至今还没失过手。

“你说……咱这算不算是骗供啊?”

“怎么说?”

“我们把那姐弟俩给整进局子的……”

王也一把勾住诸葛青的脖颈子就往下按:“大少爷,您身上有这股子江湖草莽的气质,您爹知道不知道哇?”

诸葛青笑着给他赔罪:“不知道,不知道,道长我错了,您撒手,撒手吧啊。”

事情过去三天了。当时局子里指纹一验,就是林弟弟没跑,他也不做辩解,当场供认不讳,被直接看押起来。

警察盘问他,杀人动机,作案方法,他一一地说。娓娓道来。他说是在宏村里,晚上,月光很好,他们去走走路。走路呢,林弟弟身上却带了一把刀。他是有预谋的,不是什么激情杀人。姜林很高兴,因为夜色美丽还在冲他笑,他心里却想着杀了他。一刀插进心脏里去,他知道那是哪里,他们都知道。从高中开始,他们就在一个班,一个小组,都是美术生,画画都很好。他们描摹骨骼和肌肉,他们描摹脏器,老师用平板的语调教他们:这样画,再这样画。对,就在这里。

姜林和林江。这是两个很受女生追捧的男孩子:白衬衫,黑裤子,长相干净手脚修长,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有明媚的忧伤。他们是“双校草”,“本高中画坛双绝”,还是铁哥们,好兄弟。

怎么会这么像呢,真好。他们的兴趣爱好完全合拍,有同样的理想大学,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缺少话题。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这么投机的朋友,林弟弟时常感觉到这简直不像真的,以至于虚假的错觉逐渐占据了主导,那个自小缠绕着他的梦魇,它又来了,它说:你还是别人的一个影子。

你小时候是你姐姐的影子,你现在是姜林的影子。你和他有相似的名字,相似的性情,相似的爱好,你们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翻印的两个个体。你从来不属于你自己。你户口本上的名字还叫林如意呢!你的同学们还管你叫林江。你摆脱了你的亲姐姐,你的好朋友又来缠上你。啊呀,好生可怜。天可怜见,就是这么一个人啊。

林弟弟想:他姐姐等于是在替他消灾,是他爹妈强逼的,还一点怨言都没有。他的姐姐爱他,是真的,他认定了,而且还对她不起。林弟弟懂事以后就知道不再迁怒于她。但是姜林不同。他不能再退让了。他不能再做任何一个别人的影子了,他会疯掉。

所以林弟弟带着刀,刀揣在他的卫衣前兜里,他像任何一个时候一样把手也放在里头。姜林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就要解脱了,他想。

他故意和姜林走去很深的地方。很深,很安静,没有人。然后他突然拔刀,刺进姜林的胸膛。姜林和着吉他唱过小情歌的嗓子,发出了古怪而尖锐的叫声,林弟弟心满意足。他想,哦,你看,你不再像我,我不再像你了。然后他藏起刀,逃走,大半夜的荒村谁也不知道。要不是张子威误打误撞,可能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人发现这一茬。他步履轻快,还哼歌:“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林弟弟不怕被发现。他深知自己病了,毁了,改不掉了。他跟队长说:“我当时挺想哭,就哭。我现在哭不出来了。”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林如意失魂落魄的,嘴里念着到底还是有这一遭,跟他们有气无力地告了别。后来诸葛青再想打电话过去,已经被拉进黑名单了。

虽然有这么一个不算愉快的插曲,但是左右没有别的事好做,难得旅行出门一趟,总不好就这么一直待着长草。来都来了,诸葛青跟王也就上了黄山,在上面找个酒店住下,看看风景。

早晨天蒙蒙一层亮,太阳等着出来。他们俩坐在黄山天都峰顶上,最险最冷的地方,又是艺高人胆大地晃着腿。拍日出的人拿惊异的眼神看他们,有人提醒他们注意安全,还有外国友人冲他们比划:太牛逼了二位。

王也望着远山,问诸葛青道:“你们诸葛家也在山村里头?”

诸葛青说:“是,前头有个武侯祠,开发了一排,我们缩在里边。住所是传统建筑的壳子搭现代简中装修,我爸屋里所有电器都能手机遥控,WIFI满格覆盖。”

王也:“……好一个现代山水田园。”

诸葛青:“哎,过奖过奖。”

他们两个对酒店那榨菜配死面白馒头的免费早点不感兴趣,在山顶卖东西的小亭子那里一人买了两个茶叶蛋吃掉。为这两个茶叶蛋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因着前头一个老外跟睡眼惺忪的售货员小姑娘吭哧吭哧纠缠半天,闹不明白可乐究竟要瓶装还是罐装。

诸葛青去助人为乐,他说这个是bottle那个是can,my friend你是要bottle还是要can。老外恍然大悟,嘿嘿笑了说bottle, bottle, thank you very much.诸葛青接着展示他非凡的社交天性:你like不like黄山呀,feel this place good or bad啊?老外说:Like, like, I love the ruatic scene here.然后他们彼此微笑,点头告别,售货员姑娘拿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们,笑得非常慈爱。

王也边剥鸡蛋壳边想,这一幕拿来拍大美黄山的宣传片一定是极品,插入几张迎客松精美图片再配上一曲高山流水,放在国际台滚动播出,能够充分地展示国际人道主义情怀。

“哎,你说乡下是个过时词汇了吗。”诸葛青突然发问,“一个二个的都想去改造它。”

王也想了想,说:“宏村里头没开发的地方,林家姐弟的湖南老家,那些个都是乡下,存在着的,没什么过时不过时,顶多是各人有各人想要的生活。”

那个张子威,想包地做生意,是不想回去农村,觉得下海经商做大老板有面子。刘菁华呢,死活不肯答应,是把根扎在村子里,骨血相连,任谁也打断不开。哪个好,哪个不好,你说不明白,也劝不得。谁都有理由得很哪:一个说时代向前发展,我们要城镇化,要现代化,要过上好日子;一个说不能忘根,不能忘本,要留守旧家园。

他们固执得可以,一个宁肯去搬尸体也不愿意撒手,另一个睡死了人的院子也不肯往出挪一步路。再说到林家,更不得了。谁能想到就是迷信一下,姐弟俩用同一个名字,还能把人给作践成这样了呢?想不到,所以必须继续。消灾,重男轻女,在他们看来都是天经地义。
不能改,不能改啊!这些既定的印象,规矩,是在血脉里传了不知道多少年。腐肉和新肉交错生长,有烂肉也有好皮,一刀切不干净。

诸葛青奉承:“道长说的对,讲得在理。”

王也呵呵,把剥了壳的鸡蛋塞给他手里,保温杯拧开盖儿在旁边待命。太阳像一个巨大而令人生畏的火球,从群山之间爬升上来,侵吞大片灰白的天空。他们以朝圣者的姿态安静地仰望,这光升上去,它要照亮千百张面孔,千百座城市,千百个村庄。

忽然身后咔擦一声,是快门响。诸葛青咽了嘴里的鸡蛋接过王也的茶杯,转头看过去,就看见当天那个摄影爱好者,今天他换了南小鸟的痛T,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把美景跟老婆分享的目的。

摄影爱好者打招呼:“两位道爷好哇!”

诸葛青跟着王也一起没皮没脸点头应了,就听他求道:“良辰吉日啊!道爷你替我算一卦呗?”

王也心情好,没有拒绝,看了一眼太阳,又看了一眼他,嘿嘿一笑,捏个架子唱道:

“一篙撑破清晨月,如诗如梦到徽州。如诗如梦到徽州——潋滟波光映山色,悄然入画水中舟。今日喜做神仙鸟,人间天上任遨游。”

天上人间任遨游啊——

诸葛青在边上笑着看他,鼓两下掌。

※末尾老王唱的是黄梅戏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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